老管家在一旁高声喊着。
墨誉的面色立刻一冷,唇也抿得紧紧的,任喜娘将新人的手交到他的手中,木讷地随着一声声的口令下跪行礼。
司徒皇后在场,百里婧这个主婚人便只能立在她身边,在一大片耀眼的红色和新娘新郎站起又跪下的交错中,百里婧对上韩晔的目光,韩晔正好站在她的视线正前方,他的左边是百里落,右边是林岑之。两个月前,就是在这里,她与墨问拜堂成亲,而他在晋阳王府内娶了别人,如果这一场婚礼是她的,韩晔就在一旁看着,会不会也如现在这般无动于衷?
也许,此生,无论过去多久,无论在什么场合看到大红色的嫁衣,看到那张熟悉的遥远的脸,百里婧还是会心痛不已,这种心痛无药可救,已成了本能的习惯,就像左手腕的伤口已经愈合,但伤疤永不会消失一样。
如此讽刺地相似,她的目光直视着韩晔,韩晔平静地看着她,然后,移开眼,拒绝与她视线交汇。对此,百里婧早就习惯,也将目光稍稍偏移,对正看着她的林岑之展颜一笑,她的婚礼三师兄没能来参加,木莲的婚礼总算得到了他们的祝福……但愿从此以后幸福完满……
“礼毕,送入洞房——”
终于礼毕,木莲与墨誉的夫妻之名已成,由喜娘搀扶着回了新房。
木莲刚在喜床上坐定,墨誉便被一伙人推了进来,“浩然斋”因为婚事重新布置了一番,与从前的冷清全然不同,到处都是喜庆的大红色,然而,门关上许久之后,墨誉也不曾有什么动静。
大约过了一刻钟,墨誉忽然上前去一把扯落了木莲的红盖头,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像是忍着极大的怨气道:“木莲,我警告你,不要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你能如此嚣张,不过是因为有她给你撑腰!我从未想过你的心机这么深,知道她在你身上花的心思重,不忍看你受委屈便来利用她!你不过仗着她性子烈,仗着她肯为你出头,简直卑鄙之极!做妯娌?凭你也配和她做妯娌?!你算什么?!”
说着,少年将手中的红盖头重重摔在木莲身上:“我们是成亲了,但我们不是夫妻,以后,你做你的侧夫人,你爬你的高枝,我们之间没有干系!哼!”
他说完,转过身,大步朝外走去,拉开房门,甩手大力地带上。
木莲被墨誉一连串的责难震得呆住,等她反应过来时,整个新房里只剩下她和正燃着的喜烛,还有圆桌下的铁笼子里,白兔子小黑在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撞着笼壁……
心机这么深?呵呵,墨小黑,你似乎还没有见过心机深的人……她木莲无从辩解。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归宿和美满,那么,真真是可笑……
司徒皇后在婚礼仪式结束后就回宫去了,因为木莲的缘故,百里婧在前厅帮忙招呼客人,偶尔闲下来,林岑之一直围在她身边,说着自她走后鹿台山上的趣事,间或再提到看他们一个一个都成亲了,觉得怪冷清的,他在等武举放榜,说是家中已商议好了,若此番得以高中,便立刻为他张罗婚事,迎娶他的未婚妻过门。
“三师兄也想成亲了?”百里婧笑问。
“可不是么?连木莲这丫头都不声不响地找了人家,就剩我孤家寡人的,连睡觉也没人暖被窝,好不凄楚。”林岑之无奈道。
百里婧忍俊不禁:“天这么热,还要暖被窝的,也不怕闷死啊?”
林岑之也笑了,忽然问道:“咦,婧小白,你夫君呢?今日这么大的喜事,他怎的不见人影?”
“他身子不大好,在房里休息,人多,他也受不了热闹。”百里婧与林岑之在凉亭内坐下,黄昏渐渐暗下来,夏日的微风徐徐吹乱她的发。
林岑之一时间静默下来,斟酌着开口道:“婧小白,师父常说人各有命,我从前不大懂,现在想来,兴许是对的。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做好自己便是了,任何时候,三师兄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虽然……我被人骂‘二木头’,但我真没觉得自己笨哪!我怎么就笨了?当然,你是公主,好像也没什么我能操心的地方,就是想对你说,有什么想不开的都可以告诉我,随时随地,还有……”
他欲言又止,笑得有点尴尬:“还有,这些天我仔细想过了,就算是大师兄做错了事,我也觉得至少鹿台山上的那些年他待你待我们都不是假的,他没有理由虚伪,而且,他的人品我们师兄妹都信得过,不是么?所以,你爱上他,没有错,不要把过去都推翻,现在他离开了,你难道还能不活了么?谁离了谁都得活着……”
林岑之是一番好心,百里婧却听笑了:“我自然会活着,只是……”
只是无法不恨他。
“不说这个了,”百里婧岔开话题,“三师兄,宴席快要开始了,你进去吧,我得回去看看夫君了。”
林岑之明白她听不进去,便只好叹了口气走了。
百里婧一个人在凉亭里坐了许久,丫头平儿急急忙忙找来,神色颇为忐忑地跪下道:“公主!驸马爷在偏院一直不大舒服,奴婢们又不懂他的意思,心想只有公主您才明白,便让几个小厮用竹塌将驸马爷抬到了前院来找您,可是,方才在花园内撞见了落公主与落驸马,驸马爷许是受了惊吓,一直……一直在发抖,已经让人去请太医了!奴婢该死!”
百里婧大吃一惊:“受了惊吓?你们是怎么照顾驸马的!”
责难也没用,百里婧说着便快步跑下凉亭,她脚力快,将丫头远远甩在身后,不一会儿功夫便到了西厢的花园内,果然,朦胧的夜色中,她看到墨问的竹塌停在那儿,而一旁百里落与韩晔的背影如此清晰可辨。
匆匆走近了,她看到墨问的身上盖着薄被,头微微低垂着,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仿佛不敢让人瞧见他似的。
“墨问——”百里婧气喘吁吁地在竹塌前蹲下,将墨问的双手握住,果然察觉到他在发抖。
怒火一瞬间直冲百里婧的脑袋,什么都忘了去想,她愤然起身,两步跨到百里落面前,抬手毫不犹豫地扇了她两个耳光,清脆的声音在夜幕中格外地响亮,所有人都惊呆了,一个上前去阻止她的人都没有。
然而,只打了两个耳光,百里婧便停下了,将百里落大力推进韩晔的怀里,直视着韩晔的眼睛冷笑,口气一点一点冰冻起来:“我知道再打下去你该心疼了,但是,韩晔,我警告你!不管你和你的女人出于什么原因来了这里,都与我无关,但以后,你们若是惊吓了我的夫君,让他受了一丝委屈,我就找你的女人讨回来!你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若是想讨一个公道,都冲着我来,就算是比武,我也不见得会输给你……”
说完,她不带一丝笑容地转过身,重新在竹塌前蹲下,墨问终于抬起了头,艰难地伸出双臂扑进了她怀里,那模样,真有几分委屈。
百里婧旁若无人地拍着他的背轻哄:“没事了,没事了,别怕,我在这……”
百里落被打了两个耳光,也是委屈地偎在韩晔怀中小声啜泣,韩晔的手臂机械地搂着她的腰,冰冷的目光在前方相拥的两个人身上顿了许久,终于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们走吧。”
说着,携着百里落转过身去。
夜色渐暗,看着韩晔的背影,墨问在百里婧怀里缓缓勾起了唇角。
☆、第133章
第133章端阳夜宴&8226;突厥南下
“别怕,墨问,别怕……”百里婧拍着墨问的背轻声哄着。
周围鸦雀无声的,所有的丫头小厮们都不敢动弹,乖乖地跪在地上听候发落,为了驸马爷,婧公主连落公主都打了,他们岂能安然置身事外?
墨问在她怀里发抖,这种状况以前从未有过,墨问也从来懂得分寸,不会轻易为外界所动,如今怎么会抖得如此厉害?
百里婧贴着墨问的耳边问:“她说了什么?”
墨问身子一僵,却轻摇了摇头,黑发擦过她的脖颈。
百里婧见问不出什么,便放松了手臂,扭头看着一众跪着的丫头小厮道:“方才他们对驸马爷说了什么?告诉我。”
“奴婢不敢说!”众人把头埋得更低,声音打颤道。
“说!”百里婧受不了这种婆妈和敷衍,厉声喝道。
终于,有个小厮大着胆子哆嗦着嗓子道:“回……回公主,方才落公主说……说驸马爷都病成这副模样了,怎……怎么还到处乱跑,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等……等着看驸马爷出……出事,大兴国的第一驸马可是许……许多人想做都做不成的……瞧着驸马爷比前一阵子气色更差,许是受……受了太多的罪,或者就是招……招了太多人的记恨,真是可……可怜。”
那小厮说完,整个花园都寂静了,能清晰地听见草丛中的夏虫在鸣叫。
“贱人!”百里婧听罢,气得捏紧了拳头,想起方才两巴掌真是打轻了,她该把百里落那个贱人的嘴撕烂,让她从此都不能再嚼舌根子!回过神才发现墨问的身子已经不抖了,只是一片僵冷,他的脸埋在胸前,似乎无力再抬起,整个人沉默阴郁的样子与从前的云淡风轻截然不同。
尽管百里落说的并没有错,父皇也曾经亲口对百里婧说过类似的话,说墨问若是死了,她的未来夫婿有无限种可能,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墨问的面将现实揭开,他不想面对也得面对,着实太过残忍了。
“墨问……”百里婧出声唤了墨问的名字,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其实,她明白,什么安慰都无用,墨问从来都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他不可能不清楚百里落话中的意思。
就在百里婧以为墨问会继续沉默时,他忽然抬起头来,向来与世无争的眸子染上些许哀伤的笑意,唇角也是强挤出的弧度,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着:“婧儿,她说得对,你这么好,自然有人爱你。虽然我这个身子残破不堪,心却是只属于你的,任何中伤和流言都无法撼动,所以,我不会自暴自弃,也不会糟蹋自己让你难过,给我点时间,让我可以站在你身边,好么?”
墨问眸中的哀伤透着无限的坚定,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将百里婧吸了进去,每一句话都容不得她反驳,百里婧愣愣地点头,应道:“好。”
得到她的应允,墨问一瞬间开怀,笑容爬上他的眉梢眼角,使得并不怎么好看的一张脸也分外生动起来,他随后写道:“婧儿,饿了么?我们回去吃饭吧。”
“嗯。”百里婧蹙眉应。
那些丫头小厮早就被吓得浑身汗湿,婧公主的火爆脾气他们不是第一次听说,却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亲眼看到,以为今晚定将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哪里想到婧驸马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写写划划间便让婧公主消了气……这种本事,旁人恐怕都没有。
竹塌重新抬起,往偏院行去,墨问高高在上地看着夜色中的一切,沉静的黑眸忽然变得寒波生烟般冷凝——连个缓冲的时机都不给,接二连三地来了这些甩不掉的麻烦。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何况九箭之仇未报,若不是有韩晔在场,他也无需做这等柔弱姿态。
但,韩晔果然够镇定,百里落对他这个病秧子出言恶毒,韩晔无动于衷地看着,丝毫不阻止,完全是一副旁观者的姿态,然而,他的每一个眼神却又带着探究,像要将眼前所见一一洞穿。不过,韩晔这份沉着自若的镇定只在傻瓜对他大吼时有瞬间的失衡,他扑进傻瓜怀中时,自发丝的缝隙里看到韩晔眼中闪过浓浓的杀意。
你死我活的战役一早便拉响,从四月十五校场上的皇家蹴鞠赛开始,自护城河畔万箭穿心的劫杀案开始,一笔笔的账目清晰明了,谁都别想置身事外。那个长舌妇实在碍眼的很,总有一天,要把她的舌头给割下来——
傻瓜,你傻便罢了,由我来动手。
……
没有在左相府吃席,百里落片刻不曾停留,顶着脸颊的疼痛回了晋阳王府,韩晔自然也不会单独留下。
晋阳王府的花园内,所有伺候的下人都退开了,百里落愤怒地收住步子,转身瞪着韩晔质问道:“妻子被人扇了耳光,你这个做夫君的无动于衷,是什么意思?!她可以为了她的夫君打我,你为什么不能为了你的妻子教训她?!”
韩晔的一双星眸平静地注视着她,开口听不出喜怒:“你若不去招惹那个病秧子,也不会有这些事。”
听罢,百里落火了,冷笑着咄咄逼人道:“你的意思是……全都是我的错?我说的那些话有什么错?!他本来就是一个要死的人了,还一刻都不肯消停,让人抬着也要去凑热闹,我不过是告诉他,别先把自己折腾死了,后面可有太多的人等着接替他的位置,想要做这大兴国的第一驸马,呵,难道不是么?”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韩晔的脸,满含嘲讽地探究着。
韩晔仍旧面无表情,也不接她的话茬,只是淡淡道:“逞口舌之快会舒服些么,请太医来瞧瞧才是正经。明日端阳夜宴,你这副样子恐怕去不得。”
他说完便不再看她,径自擦过百里落的身边往书房走去。
“韩晔!”百里落彻底被激怒,在韩晔身后叫了他的名字。
然而,韩晔的脚步不曾有一丝停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就是众人眼中体贴入微的好夫君!夏夜燥热,他仍旧不温不火,他就是有本事吊着她,有本事将她一个人撂在一边,成亲两个月,她从未见过韩晔有生气的时候,他所发的最大的脾气不过是在法华寺的菩提树下与司徒赫大打出手。
但,真真欲盖弥彰,他一个手指头都不曾碰过百里婧,既然都已经反目,还留着那些藕断丝连的情分做什么?!
百里落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今日这两巴掌她生生地受了,与数月前那一剑之仇一起,永生不忘!下一次,她倒是要看看,若这两巴掌当着他的面打在百里婧的脸上,他韩晔是不是也能无动于衷事不关己?!
走着瞧,这一天,不会远了!等她找出鹿台山的秘密,等她撕破韩晔那张虚伪的脸!
百里落刚回到只有她一个人的卧房,侍女春翠进来,见她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禀报道:“公主,水已经准备好了,您去洗浴吧。冰块也都备好了,春翠替您敷一敷脸……”
“多事!滚出去!”一听到敷脸,百里落随手抄起桌子上的杯盏就砸了过去,门口处顿时碎了一地的锋利瓷片。
“是!是!奴婢该死!”侍女春翠慌慌张张后退,将卧房的门带上了。
卧房顿时空荡荡,她一刻都不想多呆,百里落掀开一旁偏门的帘幔走了进去。
站在四方的浴池边,解开夏日的薄衫,如玉的肌肤上最先瞧见的便是左手臂上那个刺目的印记,对出嫁近两月的新娘来说,这个印记是极大的羞辱!
怒气尚未消,耳中又传来阵阵悠远惆怅的笛声,飘扬在晋阳王府上空,近乎天籁之音,似乎那些说不出口的话语都可以由这笛音传达,思念着遥远的心上人,寻觅着不可得的知音。
“韩!晔!”听到这笛声,百里落暴怒地抬脚将一旁放置着水果糕点的矮几踢飞,上好红木的矮几撞到壁上顷刻四分五裂,她怨愤地咬着唇:“丢脸是么?好,是你逼我的……所有的后果都该由你一人承担……”
她把自己淹没在冰冷的池水中,心里忽然畅快,呵呵,可惜城西晋阳王府与城东官员街隔了太远,你的笛声就自己慢慢听吧!
……
左相府今日的热闹久久未散,宾客们还在觥筹交错,墨誉作为新郎官喝得酩酊大醉,由人抬着回了新房,众人连闹洞房都省了。
与前院不同,此刻的偏院里一片温馨和乐,墨问吃完了晚饭不肯睡,硬拉着百里婧在小屋外的芭蕉树下看星星。他身上盖着薄被,躺在藤椅上,百里婧坐在他身边,今夜天好,月牙虽只有浅浅一弯,却能看到满天的繁星。
墨问不会说话,百里婧也不说话,蛐蛐等夏虫在四下里鸣叫,天上的星星间或眨一眨眼睛,不远处桃林的树影斑斑驳驳,显得异常神秘,仿佛置身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世上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墨问是不甘寂寞的,他忽然打破沉寂,两手交叠握拳放在唇边,利用拳头间的空隙吹出了声音来。
百里婧的目光被他吸引了过去,好奇地看着墨问的手,耳朵也被吸引过去,因为墨问吹出来的不只是普通的杂音,而是带着明显的曲调,音韵也格外空远缠绵。
见百里婧看着他,墨问沉静的黑眸染上柔和的笑意,越发用心地吹起来,待他终于使不上力气停了下来喘气,百里婧笑问:“这曲子叫什么?你竟能吹得这么好听。”
听罢这话,墨问的眼皮突地一跳,在她眼里他就是百无一用之人,除了吃喝就是等死,顶多抱着那个深海血珀白痴似的乱吹,世上文武全才的只有她的旧情人。
然而,听到她的问,他却不知怎么回答,刚刚一时情动,他竟将这首曲子吹了出来,不过,她应该从未听过,更不会由此想到什么。
好在他不会说话,长时间的停顿也不会让她怀疑,墨问在心里叹了口气,自然而然地搂百里婧入怀,在她手心里写:“瞎吹的,送给你,你顺便为它取个名字吧。”
百里婧认真想着该叫什么名字,忽然一只萤火虫缓缓飞了过来,恰好停在了墨问的手心里,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百里婧想伸手过去,又停住,墨问瞧见她有兴趣,便握着她的左手,将他手心里的萤火虫慢慢慢慢地翻转过来,合在了她的手心上,那只萤火虫顿时便被他们俩的手掌罩住,从彼此手掌的缝隙里露出一点点绿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