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双亲离开以后,关宇钧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人,进了育幼院也好,升学也好,他总能在不同圈子迅速与人「打」成一片。成长求学时他曾有几次奇遇,跟过不同高人学习,第一个高人是个眉发花白的老者,有一身厉害的武艺,但他教关宇钧的是种菜、养鸡、看天气、看星相,体会大自然。
后来老者说自己的师兄多行不义,为了钱替很多人作恶,施符害人、下降头行邪术,最后得了怪病衰亡在深山野外的屋里,还被雷公打,所以他要去替其师兄收尸,让他随意处置留下的屋子跟物品。老者一走就不曾再回来,关宇钧带着老人手写的书回学校念书,那之后又陆续认识了一些奇人,因缘际会下接触演艺圈,成了武打替身。
他和陈朝相逢的时候,根本没认出陈朝,或者说他早已忘记有这么一个人。是陈朝先认出他来,他们的母亲是老同学兼朋友,曾经两家很要好,只是后来陈朝他父母带着他去海外,就少有联络。
陈朝是个菜鸟编剧,一个人回国打拼,关宇钧就邀他合租,彼此有照应之外也省钱。他们一起熬过一段苦日子。关宇钧很支持陈朝,也常把自己撞见的灵异事件提供给陈朝当素材。他认为陈朝既有才华又生得讨喜,有桃花相辅一定很快能有番成就。
他们的交情越来越好,关宇钧很感激陈朝的出现,让他有个弟弟能照顾,好像有一个家,陈朝很喜欢向他撒娇,时常跟他说:「哥,你不能有异性没人性就不要我了。」
陈朝越来越有名气,但他和关宇钧依旧要好,好到开始对接近关宇钧的人都有些敌意,他偶尔会跟关宇说:「你觉得爱情跟我谁可靠?还是我吧?」
关宇钧有时会在陈朝的故事里看见他们两人平常相处的影子,只不过那些投射往往在剧中不是兄弟,而是情侣。他其实不太在意这些,只要陈朝高兴,他不介意一直宠着这个弟弟。直到有天他见到陈朝在他们公寓里的楼梯间和一个男人亲吻,他才觉得彼此的关係早已变质。
陈朝说要搬走,关宇钧认为也好,他们是时候分开住,各自发展了。一来都有经济能力,二来也有隐私,而且陈朝还是喜欢在他身边打转,关注他与被他关怀。
有一年陈朝写了部电影剧本获得大奖,首映时他们就一起看过那部电影,获奖那天关宇钧在家里盯着电视转播,看陈朝抱着奖哭到只能道谢。那晚陈朝没有在会后宴逗留太久,一路直奔关宇钧家,关宇钧开门的时候,陈朝又哭又笑的扑上去抱住他大喊:「哥!跟我在一起。」
关宇钧只是说了恭喜,直到陈朝退后又面对他重新表白,「跟我在一起。我知道你对我不是没好感,对不对?」陈朝的表情那么真诚,关宇钧几乎要答应,却不是为了心动和同样的心情,而是一种宠溺、包容陈朝的惯性。
关宇钧望着陈朝一双漂亮的眼,苦涩微笑:「你是我至今生命里最想保护的人,以后也想一直这样对你好,这样守护你。但是陈朝……这一刻我保护不了你。」
他是呵护陈朝的,把对方当作唯一的家人,最宝贝的弟弟一样疼爱。就连自己有着不得不和鬼神打交道的事也不想让陈朝涉入太深,陈朝只以为他是体质的缘故容易撞鬼。他想起陈朝获奖的那部电影剧本,陈朝以他为蓝本写入剧中,也写了所想要的结局,然而他跟陈朝谁都无法发展到剧终,陈朝要的他从来都给不起。
那晚陈朝带着一如往常的笑容离开关宇钧家,乍见好像恢復冷静,其实是变得比以前疯狂。
自那之后陈朝就变了,神经质、阴晴不定,情绪起伏很大,像疯子似的埋首写作,可是他写的作品越来越吸引人,由他执笔的戏剧、电影一齣比一齣受欢迎。陈朝把他所求、求不得的都写进故事里,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在不同背景跟时空轮回了一遍又一遍,教人又哭又笑。
只不过陈朝永远都求不到一点点关宇钧的回应,因为关宇钧对他并不是爱情。
关宇钧对陈朝有一份歉疚,明明没有欠陈朝什么,却想去弥补。他察觉陈朝的精神出了状况,有时招来一些游魂侵扰,他不想吓坏陈朝,只是默默的替陈朝驱赶外灵,安静的守望。陈朝闹得越来越疯,开着视讯割腕给他看,问他漂不漂亮。陈朝开心的时候对他很好,一如以往,不开心的时候也会想办法折腾他,而他只希望陈朝能平安快乐。
为了就近照顾陈朝,关宇钧一厢情愿买了两栋房,他希望陈朝住得近,一有事他就能赶到对方身边,一开始陈朝也很乐意,还跟他去看屋,结果到了新屋落成后,陈朝就莫名发飆说不住了。
「为什么这么滥好人,哥,我恨你!」陈朝说,他恨他。
关宇钧实在累了,劝了几次、挽留了数回,只换来陈朝的恨,他好像终于明白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因为他是令陈朝陷落的网,他唯一能为陈朝做的就是不再勉强、不再一厢情愿付出。
只不过新屋都交款买了,关宇钧还是搬去住,他想换个环境也好。至于隔壁空屋就让仲介出租,条件租金都随意,他也不再缺钱花用,而且他因为陈朝的事疲于奔波,实在累了。住进新居之后,关宇钧什么都不想做,退出了原本接触的演艺圈,也不常再跟那些修行者接触,甚至少去以前常去的店家和打发时间的地方。
关宇钧开始买书,看书,重新拾回以前修习的武艺锻鍊身体,在家自炊,好像在新居过着半隐居的生活。有天仲介联络他,说有人要租屋,他没放心上,只要不是太奇怪的对象能租出去都好。到了定签约的日期,他看来签约的人是个年轻人,长得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有点淡淡黑眼圈,戴了副粗框眼镜,看起来像朴实单纯的社会新鲜人。
来租屋的青年叫刘奕光,说想租下这店面开水族店。他没多想,就和刘先生签了合约,这刘先生很有效率,几天内就找了人开始装潢,有时施工会有噪音,刘先生也相当客气,买了些东西敦亲睦邻。
或许是寂寞,太久没和人深入接触,关宇钧认为是该多出去走走,拓展一下人际了。他对刘奕光想开的水族店好奇,也对刘奕光本身好奇,他以送便当为由常去找对方间聊,偶尔他会看到有意思的光景,比如刘老闆跟客人吵架,还骂客人不尊重生命、傲慢。
他对刘奕光的印象是一开始的自以为,年轻、略宅、客气有礼,认真又有点内向害羞,他没想到刘奕光也有对人发脾气的时候。好在刘奕光自己就是老闆,不怕被客诉。
刘奕光还有其他有趣的面貌,有时会趁着没客人的时候对鱼缸里的鱼讲些垃圾话,像是对金鱼们说:「不要辜负你们鱼界的猪的名声,卖力的吃吧。这是我特製饲料,不会容易生病的,吃吧!红猪!」然后拿着网子或手边的器材当麦克风唱歌。
关宇钧开始对隔壁住户感兴趣,也喜欢上水族,那个人也是人如其名,像是一道美好的光芒,落在他的生活里,他会禁不住想去亲近、碰触、讨好。不经意的在玻璃倒映里看见自己和刘奕光的样子,他惊觉自己蓄了鬍子的自己好像有点苍老,当天立刻就回去剃了鬍子。
只要刘奕光夸一句好看,他就能高兴好几天,他驀然想起了陈朝是否也是这种患得患失,又不得不隐忍的心情。
不知道是现世报还是怎样,刘奕光透过网路和陈朝有了交集。关宇钧抽离自我,从旁观望,实际上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并不是将刘奕光看作陈朝的替身,因为他从没有把刘奕光当成弟弟一样,不知道刘奕光是什么想法,他也不敢轻易跨界。
刘奕光是个傻蛋,每次总要向他行程报告,几月几日几点要和陈朝去哪里喝茶都会跟他报告,殊不知陈朝早就连这种事都不干了。关宇钧產生一种矛盾,既想掌握邻居的行踪,但又想避免自己陷得太深。
除此之外他发现陈朝也受了刘奕光的影响而有些改变,脾气缓和多了,看着社群网站上的动态冒出的照片,陈朝似乎连作息也比较正常,虽然身心好转后也少有新作,他还是觉得陈朝能快乐就好。
当陈朝和刘奕光都不在的时候,关宇钧就是练武、练武、练武,或是打扫住家、对着刘奕光给他设的鱼缸发呆,学刘奕光那样对着鱼说话、不,那有些蠢,他学不来。他做是蠢,可是刘奕光做就是可爱,他盯着游来游去、啄着小榕的金鱼有了更深刻的体悟,他真的喜欢上刘奕光了。
这个青年在他们相依为邻的日子里,一点一滴的照耀他,使他恢復生气和精神,有一种快乐而温暖的情绪时常在心里流动,柔和的填满他空虚的部分。以前有个与他秘恋半个月就分手的女星问他说:「你好像一直都被人依赖,当成大哥,有没有过很无助很脆弱的时候?如果有的话你会不会来找我?听说,这种时候想起的人都是当下最依赖也最重要的对象。」
他回答前女友没有过这类经验,过去他再慌乱也总有解决的时候,贵人运也很强,还不必等他求助就会有转机。但是不久之后陈朝潜水出意外走了,他觉得心好像被挖走一部分,难以被填补。
那是陈朝的劫,也是他的祸。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刘奕光,他所有的渴望与追求,都是那个人。从没料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会如此需要被保护。
和许多人相比,他擅长许多格斗技,武术有一定水平,又神秘又深藏不露,但他也只是一个人,在刘奕光面前他不需要逞强,不需要装模作样,不需要收歛心性。但他知道他恋上的这青年同样捨不得陈朝,于是他选择保留这份心意,陪伴对方一起怀念陈朝的一切。
关宇钧有时会猜想他们这一生是不是也是谁写的一齣剧,一个念头就要了一个人的生死、悲喜,还要牵扯进别人的。对于刘奕光追逐陈朝的影,关宇钧不是太过意外,因为陈朝确实有种魅力,但他不希望刘奕光以为自己是陈朝,延续着某种疯狂。
收拾陈朝遗物的时候,关宇钧发现一本小簿子,感觉很新,但是夹了不少电影跟展览的票,翻阅后才知道那是陈朝对刘奕光做的一种观察纪录。陈朝一开始是将刘奕光当情敌,后来则是单纯观察这个人究竟有什么特别,能吸引到关宇钧的在意,再后来衍生出一种独特的感觉,一页页的敌意随着时光消融,陈朝对刘奕光养成一种依赖。
关宇钧忍不住喃喃念了一段,陈朝在那簿子里这么写道:「我哥原本对水族没兴趣,以前逛夜市想捞鱼他也说浪费钱,可是他现在因为你的缘故变得那么喜欢鱼跟水草。我还奇怪,那些东西不过是换了地方,养在你店里卖,哪里了不起了。
后来我也常往你店里跑,我好像明白我哥为什么喜欢跟你相处,可是你知道吗?我可能比我哥更爱和你在一起,因为我从来都不往你店里其他角落多看一眼,我觉得你比那些鱼跟水草有意思多了。只是你肯定没察觉,因为当我望着你的时候,你总是在偷看我哥。奇妙的是我竟然不再对我哥感到怨懟,而是有点羡慕和妒嫉着你的视线为何不能偶尔落在我身上,与我对上一眼也好。
关宇钧总是对着我演一个好哥哥的独角戏,而我也沉溺在自己编写的剧本里,以戏弄着他为乐,也算是安慰。在你看来我又是怎样的独角戏?你也好好看一看,好吗?」
后来关宇钧才知道陈朝暂代了某龙王的位置,他为了找刘奕光而冒险用元神入海,陈朝始终不改顽皮的个性跟他说:「原来我哥这么厉害,修炼有成。嘿,我要是喜欢阿光,你怕不怕?」
「怕。」关宇钧回他说:「怕你沉沦误道,也怕失去他。」
「滥好人。」陈朝笑说:「你们都是滥好人。很讨厌。」
几经波折,关宇钧几度示好,刘奕光终于接受他,在一个颱风夜,陈朝特地来找他们。他在梦的角落旁观他们,看着陈朝设计的舞台和演出,看陈朝向他所爱的人告白,同时失恋。
他在暗处默默心疼,就像从前一样。
「哥。都是你,他才没选我。那本心情日记没用了,随便你处置吧。」陈朝走时像撒娇一般向关宇钧抱怨,他轻唤陈朝的名字,陈朝只瀟洒的回他一句谢谢,还有永别。
天亮后他跟刘奕光去送别,风声里他彷彿听到陈朝还在开玩笑──
「我要拋弃你们两个没眼光的,下次换别人来追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