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半,临海的高雄市,26度,天气湿润而温暖。
宛如一条巨型海洋生物的高雄展览馆,静静地坐望在海港城市一隅,内部彷彿是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正如火如荼地展开一场即将颠覆某一群人的比赛。
那是一场拿别人的未来当赌注的比赛,难免揭人伤疤,又心狠手辣地抹上几把盐,受其神秘绚烂色彩吸引的群眾,竟是乐此不疲,开局已久,仍陆续有人慕声而来,甚至在场外林立起了预测输赢的投注站。
同一时间,距离会场几公里之外的世安医院,此刻也是刻不容缓地上演着日復一日相同的戏码:辛苦的病人追在医生后面、疲累的医生和家属玩着捉迷藏、实习护士趁着护理长换班打盹……诸如此类的场面,在这间小医院里长住的病人都能当成八点档看。
比如现在——
「小胖子你别跑!」护理长花明綺怒气冲冲地从二楼最里间的病房追出来。
护理长有一张站出来能骗到路过民眾回头的别緻长相,还有一个大嗓门,这一拉开嗓子,就等同于医院全区广播,对付无理的病人,这招河东狮吼包准管用。
一整排的病房门很整齐地被拉开,好奇围观的病人像竹笋一样纷纷露出半张脸。
随即,一阵带着哭腔的风迎面打过这排不怕着凉的病人的脸。
「花姨你这么兇,难怪三十九岁了还嫁不出去!」跑在前方被花明綺当成寻仇目标的小孩不干示弱地回头大喊。
花明綺大怒:「臭小鬼!叫姊姊!我嫁不出去关你屁事!而且老娘我才三十七岁!」
这下全医院的人都知道这位自称永远十八岁的护理长的真实年龄了。
最后一间病房的病人手上那隻从病房探出的手机,同步将这劲爆的消息直播上了网,医院的留言板瞬间被雪花似的留言灌爆。
花明綺一眼瞄到附近的护士,不忘顺带将炮火转了个弯:「小欣你还不快点帮我追!这个死小鬼跑也太快了吧!」
坐在护理站后方的护士黄欣刚吸了满口珍珠,差点被珍珠噎到。
黄欣囫圇将珍珠吞下,也委屈地加入追逐的行列。
「小妹妹,你跑慢一点!」
「她哪里小了!一个胖子怎么这么会跑!」年轻护士的声音刚落下,前方就传来护理长几乎要抓狂的抱怨。
她说的没错,跑在前方的小胖子胖就算了,整张脸就像是吹肿的糯米糰子,五官被两颊浑圆的肉挤成了豆子大小,儿童号最大尺寸的长袖病人服也被她撑成了两节式清凉露肚装,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像是颗充满弹性的麵团在滚动。
前方的病人在跑,后方紧追着两个护士;不知道哪房的病房传来了呼叫铃的声响,护理站的护士和医生紧急地跑了过来,两方人马几乎要撞在一起,情况简直不能再乱了。
就在医院上下护士飞医师跳,骚动在这颗麵团滚啊滚最后滚进了一个结实的男人胸膛中结束。
小胖子从头到脚的肉结结实实地抖了一下,她感觉自己就像撞上了一块坚硬不拔的花岗岩,儘管她才多大的岁数,少得可怜的人生几乎都泡在病房里,压根没看过什么花岗岩。
但从那结实的触感和扑鼻而来的消毒水味道,小胖子还没抬起头就认出对方,她乾脆一脸埋进对方怀里,可怜兮兮地说:「程医生,花姨她欺负我。」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花明綺也刚好跑了过来,她不甘示弱地抢话:「程医生,你别听她胡说,李小妹这几天吃什么就吐什么,刚才赵医生巡病房的时候,叮嘱我帮她打一针营养针。」
「终于追上了。」莫名其妙凑了一脚的黄欣停下脚步后,丝毫不怕添乱地补上一句:「程医生!a区219病房的家属要找你!」
这左一句右一句的双簧轮番唱完后,接连被唱名的程医生丝毫没有不悦。
他先是松开紧紧黏在他身上的小胖子,然后弯下腰,温和的目光平行望入小胖子眼中,轻声说:「萍萍,你昨天答应我和妈妈什么,还记得吗?」
小胖子吸着溜出鼻子的鼻涕,「会乖乖听医生的话,要勇敢。」
「没错,要乖乖听医生的话,这样才会快快好起来,出院之后,就能去游乐园玩了。」程牧东先是点点头,然后轻轻摸了摸小胖子酷似鸟窝的短发,依旧和顏悦色地说:「现在让花姊姊帮你打针好不好?」
随即,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了一根有些变形的棒棒糖,接着说:「这根糖果只给勇敢的小朋友,勇敢的小朋友是谁?」
「我!我是勇敢的小朋友!」小胖子连忙举高手。
「那这根糖当然要给我们勇敢的萍萍。」程牧东笑了起来,他一面把糖果放进李萍萍胖得都快分不出哪隻指头的手,一面对着后方的花明綺使眼色。
目送两人顺利离开后,程牧东站了起来,他面沉似水,放松下来的脸上参杂了一些疲惫。
「真可怜啊,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站在一旁的黄欣紧紧抱着手上的纪录簿,也望向李萍萍走进的病房,她边摇头边怜惜地说:「bbs(註1)啊,加上脑下垂肿瘤,程医生,你会帮她动手术吧?」
「当然。」
程牧东就像是照亮严酷寒冬的太阳,稍早前像是沸腾冒泡的热锅的医院似乎不那么混乱,几名经过程牧东和黄欣身边的病患刻意停下来和他们点头致意。
黄欣对于眼前宛如灾后的平静深感惊奇,她万分感慨,音调下意识地多了几分敬畏:「程医生,你刚从手术房出来吧?一出来就碰到这种事,真是辛苦你了。」
程牧东淡淡地笑了笑,两手放进了口袋,说:「你刚不是说家属在找我,带我过去吧。」
半个小时后,夕阳馀暉透过方正的窗户洒下橙色金光,程牧东和黄欣肩并肩走出病房,拉在后方淡淡不明显的影子染着一点橘黄。
「赵医生已经解释过了,但她非要你出面不可。」黄欣关上门后,忍不住低声抱怨,「早上巡房的时候,你已经跟她解释过一遍,怎么还……其实住院医生和实习医生又有什么不同,都是唸了医学院,拿到证照出来的,不会谁特别差,再厉害的医生也都是经歷过前面这阶段。」
日復一日,他面对的事情总有几件轻若鸿毛,有几件将生死度于悬樑上,但不论病患是什么身分,他都一视同仁,亲力而为。
程牧东站在饮水机前,往一次性的纸杯里装了半杯水。
「这是难免,病人什么都不知道,本能就会想要找一个自己信得过的医生负责。」程牧东低头看着纸杯,澄澈的水面上浮动着日光灯支离破碎的散影,他的声音依旧不冷也不怒:「以后碰到相同的情况,先让住院医生和实习医生负责,如果病人还有异议,我再出面。」
「程医生你都这么忙了,这里人力已经很不足,要是病人能有点自知之明就好了。」黄欣也伸手装了杯水,一面抱怨。
程牧东没有说话,唇角微微上扬了几度,飞快地把水喝掉,把空纸杯扔进了垃圾桶,程牧东大步往二楼d区走去。
黄欣已经准备要走回护理站,看见程牧东前进的方向,她誒了一声,出声叫住前面的人:「程医生,你要去240病房吗?」
程牧东刚迈出的步伐又收了回来,他偏头回望,点了点头。
「苏小姐早上已经出院了。」
程牧东有一双细长的桃花眼,平时没有特别的情绪时,就像是半开在雾中摇曳生风的桃花,听见黄欣的话,他猛然睁大眼睛,立刻衝向240病房,他穿着鞋底坚硬的黑色皮鞋,咑咑咑急促的脚步声在不算安静的医院二楼却异常明显。好几名护士和病患纷纷探头。
「没事。我去找一下程医生。」黄欣匆匆对着没搞清状况跑出来的实习医生摆摆手,她也小跑步跟了过去。
程牧东站在240病房中央,模样有些吓人,像是走进了鬼屋,恐惧写满了整张脸。
病房是六人房型,六张床上都有人,但没有一张脸孔是他在找的那个人。
「什么时候走的?」
他的一双眼都是红的,声音异常平静。
「现在追来不及了,早上你去手术的时候退的。」
「打电话给苏姨,我去拿车钥匙。」
黄欣抓住程牧东的手臂,摇摇头,「这次和之前不一样,没用的。」
「打.电.话.给.苏.姨,立刻。」程牧东就像是机器倒带了一遍,声音平静,表情亦然,冷静地逼近冷酷。
黄欣拚命摇头,「程医生,没用的,苏姨这次她,这次她……」
「没听到黄欣说的话吗?这次不一样。」身后一个声音接下黄欣的话:「这次办理出院的人不是苏小姐,是她妈妈亲自办的。」
程牧东浑身一颤。
病房里数双眼睛投射而来,他被一瞬之间涌上的绝望冲得发晕。
黄欣和后来到来的男子,连推带拉地把程牧东拖出了病房。
(註1)巴得-毕德氏(bardet-biedl)症候群。患病的孩童随着年龄增长,有失明风险和发展迟缓的症状,多四肢短小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