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我小姨有事儿,过不来。”
一个犀利而残忍的事实:童宪在他小姨那儿,并没有多大面子。
约小姨来的承诺始终没能兑现;但关于小姨的传说,开学不过两天,便在美术学院2018级新生之间传播开来。
最终还是有一张高清无.码的照片流传出来——素颜的证件照,但清新脱俗,足够吸引一帮怀春少男纷纷下载保存。
倒不是童宪散播的,而是有心者从学校论坛里扒出来的。漂亮是真漂亮,但用谭风吟的话说,平面照片把小姨的美打了折扣,动态真人要好看一万倍。
开学前一周没什么事,无外乎各种班会聚会。
陆壹很少来学校,这天晃荡到童宪的宿舍,便见一个同级的男同学正和童宪跟勾肩搭背地说着什么。
“这可不行,”童宪说,“那是我小姨又不是什么妹子,哪能让你们随便勾搭。”
“什么叫勾搭呀,就是认识一下嘛,毕竟是学姐,以后有什么问题事要请教也说不定。”男同学笑嘻嘻地,“再说你小姨也就比我们大两三岁,你还能阻止人家谈恋爱不成?”
“大几岁也是我小姨,我出卖她说的过去吗。”
“加个微信怎么就是出卖了,而且咱俩谁跟谁,这么见外呢你。你不是喜欢我那个限量版钢铁侠吗,待会我就给你拿过来。”
童宪叹了口气:“一边儿是我小姨,一边是好兄弟,这不是为难我吗?”说着打开了手机,在通讯录中调出一个名片,“来扫一下吧。”
陆壹从两人之间伸进去一只胳膊。
童宪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过来了?”
“想你了。”陆壹没什么感情地说,低头戳手机。
晚上班会,无非是一些琐事,和鸡汤式的鼓励。初升大学的每个人都情绪高涨,仿佛明天就能大有作为,名扬天下千古流芳似的。
陆壹从头睡到尾,被掌声雷动惊醒,跟着拍了两下手。
微信的好友申请在聚餐结束12点回到宿舍时才通过。陆壹发消息打了个招呼,但等了十几分钟,也没有回复。
他点开那个一棵树的头像,昵称只有简单的一个字母:s,没有开启朋友圈入口。
真是个有性格的小姨呢。
春夏照旧很晚才回到宿舍,室友都在,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洗衣服。她没有说话,便也没有人与她说话,像透明的一样。
这种零交流的状态已经持续三年了。
她放下包,洗了澡便上床休息。
常年静音状态的手机上今天很多消息,加她微信的人很多,大概都是从童宪那里来的。她都同意了。
一连串的“学姐”、“小姨”、“姐姐”,春夏的视线扫过,在那个“神仙姐姐”上停了一秒钟,又平淡地移开。
大学宿舍一两点还亮着灯是常事,春夏将套头的长袖睡衣脱下时,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嚓”。
顿了一下,将已经脱到一半的睡衣拉下来,对面床铺上的室友坐在床头专心地玩手机,其他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春夏从床上下来,走到对面,伸出手。
“你干嘛?”室友奇怪地看她一眼。
“手机给我。”春夏的声音不大,不重,脸上的神情与往常的平静并无什么不同,却不知从哪里透出冷意。
室友皱眉:“你有毛病吧?”
她话音尚未落地,春夏已经劈手将白色的手机从她手中夺了出来。
室友急忙伸手要抢回,被春夏避开一步,声音一下子变得尖利:“你发什么神经呢?”
观望的两个室友也在这时发声:
“怎么回事啊?”
“春夏,你有话好好说,这样有点过分了。”
那些声音仿佛都与她无关,春夏没有理会,低头按了两下home键,在未关的后台进程中找到相机。
最近一张照片,赫然就是她脱衣服的画面,整截腰,和黑色运动内衣的边缘。
她在室友勃然大变的脸色中删掉照片,手机丢回去,爬上床。
灯光炽亮,宿舍陷入一种难堪的死寂。
有人脸色发白,有人面面相觑。
春夏径自戴上眼罩,拉上了遮光帘。
第3章 三毛
三毛
“待会儿见了辅导员怎么说?”童宪摸了摸破皮的嘴角,“那孙子还在医院没回来吗?”
“嗯。”陆壹手插着兜,走得慢悠悠的。
“草,不会腿真折了吧?”
“最好是真折,”陆壹仍是平时那副懒散的调子,却带了些磨牙切齿的意味,“假的也给他打成真的。”
童宪忙道:“息怒,息怒。”
这事起因说来也不复杂。
他们仨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考大学也是捆绑着来的,谭风吟顺着家里的意思去了经管,他们俩在艺术学院混日子,挨得近,自然时常粘一块。
那天陆壹随口一句“我想你”,听在童宪耳朵里跟吃饭了拉屎了没什么区别,男生之间什么荤话玩笑话没开过,正常人谁会往心里去,哪知道隔墙有只小题大做的耳朵。
——陆壹宿舍里有一盏不省油的灯,也没啥毛病,嘴碎。
陆妈妈保养有方,对陆壹的呵护也没落下,开学时各种面膜香水护肤品给他塞满了一柜子,那一排神仙水还没来得及拆封,就已经作为陆壹娘炮的证据被传扬出去。
再赶上那句“我想你”……
他和童宪两个基佬的名头算“坐实”了。
不巧的是,陆少爷修养好脾气好,唯独这一片逆鳞碰不得。
对他们这些二世祖来说,打人不过是赔钱而已。家里在背后撑着,只要没打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分分钟的事。
学校里每年各种架打的也不少,折条腿真不算严重的,各方面该打点的都打点过了,辅导员今天单独叫他们俩过来,也就是意思意思教育一下就完事了。
走过楼梯转角,某间办公室的门没关严。陆壹的视线无意瞟过,又上了两层台阶,忽然顿住,回头。
开了一半的门里露出一张很漂亮的侧脸,线条精致,眉头下压的微小弧度里透着不耐烦。
-
“情况呢,我已经了解了。”
办公室里,四十有余的男辅导员眯着一双和气的眼睛。“方晓也不是成心的,我已经跟她谈过了,她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既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损失,今天让她当面跟你道个歉,这件事我们就此揭过,以后还是好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春夏对和稀泥的一番话没有任何反应。
她站得离门口很近,微垂着眼皮。辅导员在等待她的答复,她回以沉默和一种固执的平静。
方晓站在侧前方,回头看了她一眼。
辅导员清了下嗓子:“你来,真诚地给春夏致个歉。虽然都是女孩子,但这种事可大可小,以后一定要坚决改正错误,杜绝这种行为。”
方晓扭过头,道歉的姿态倒是摆得很诚恳:“春夏,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也不是有心的,就那几个小学弟哄着我想看看你的照片儿,我这不是推脱不过去吗。真不是故意拍你脱衣服,时机不凑巧,刚好拍到而已。”
且不说辅导员内心对这套说辞如何评价,息事宁人的主意却是打定了。
“念在她是初犯,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看如何?”
春夏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目光不含什么意味,却让辅导员难以直视那双眼睛。
他又笑了笑,将手放进裤子口袋里:“我也是为了你们好,都是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有矛盾一定要及时处理,避免影响感情。以后等你们入了社会,就知道学生时代的情谊才是最珍贵的,单纯,没有杂质……”
“不是初犯。”
春夏等他发自肺腑的感慨结束,才开口,说出来到办公室的第一句话。
端起茶杯正要喝水的辅导员愣了下:“什么?”
大一时,春夏和室友的关系虽然不亲近,还不至于僵化,她只是不合群了一些,沉默寡言了一些,参加班级聚会的次数少了一些。
那天她在床上换衣服的时候,方晓在书桌前玩电脑,她并未察觉到那台电脑倾斜的角度有点奇怪。是刚好有人不小心将水洒在了方晓身上,她猛地起身,耳机线被拽了出来,骤然外放的电脑扬声器中,有男人的笑声。
“哦,我在和男朋友语音。”当时方晓解释说。
她眼神中微妙的躲闪,被神经敏感的春夏捕捉个正着。
后来没什么意外地找到隐藏的视频界面。
后来她砸了方晓的电脑。
再后来,所有的人都说是误会。
所有的人都劝她息事宁人。
他们都劝她息事宁人。
方晓的脸色一瞬间白了白,她急切地张口,也许想要辩解,也许想要阻拦春夏说话。
春夏只是说:“我搬出去。”
陆壹换宿舍的申请没什么意外地通过了。室友还住在医院,他大摇大摆地搬进了404的空床位。
他把脚跷在桌子上玩手机的时候,童宪正在剥石榴籽,来串门的谭风吟一边吃一边说:“太不像话了,居然怀疑你们搅基,这不是怀疑你们男人的尊严吗!老陆,你怎么不把你性骚扰的英雄事迹宣扬出去,多有力的证据,哪个基佬能这么有兽性……”
陆壹抬头把嘴里的石榴核儿朝他吐过去,继续低头戳手机。
童宪抓了一把石榴要往他嘴里塞:“吃吃吃,堵住你的嘴!”
被谭风吟躲了开。
“老八前两天又跟我控诉你俩呢,他来送女朋友,找你俩吃饭,你俩见都不见?”
“告诉他,等他什么时候分手了,再来见我。”陆壹眼睛也不抬地说。
“搁你你也不想认他,”童宪痛心疾首地说,“你是没见他在广场上哭得稀里哗啦的,妈的,真是丢死人了。”
谭风吟似乎是想到了那个画面,啧了声:“不就是个女人么,至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