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孤儒目光深邃,难以看出真实意图;宋钢木然坐在原地,眼中一片肃杀。
“很好,天罚派竟养出你这种东西。”宋钢一开口便是痛斥。
上官伍用他一贯谦和的语气认罪:“我的确是天罚派的罪人,多年之后,居然又重复了当年自相残杀的惨剧。”
上官伍的语气仿佛是忏悔,但言语本身好像又有点反讽的意味。宋钢双目如刀,钉在上官伍脸上:“我们当年至少是为了理念不合,你为的又是什么狗屁。”
上官伍平静道:“自然也是理念不合。掌刑,你平心而论,一个人犯过罪,他的后代便也活该受人鄙薄么?为什么天罚派的后人都要戴黑头巾,海风寨的后人都要戴白头巾,这岂是公平之道?”
彭孤儒道:“阿伍,你错了,这件事不该怪老宋,岛上并没有这个规矩。但是你们这一代的孩子长到五六岁之后,本门之中做过父亲的人,自然不肯让自己的子女同海风寨罪人的子女交朋友;海风寨的人也不敢让后代与本门弟子来往,若有谁敢给儿子戴上其他颜色的头巾,首先便被自己人视为出头鸟耻笑。慢慢地事情才发展到如今这样。”
“或许我确实错怪了他。”上官伍道,“但,请问当初三哥和四哥为何争吵不休,以至四哥决定杀害三哥时丝毫都不手软?”
彭孤儒道:“他们自幼脾气不合,争吵都是为了一些小事,只恨我忘了阿肆脾气暴躁,有时不顾后果,未能及时阻拦。”
上官伍道:“他们脾气不合,是因为互相看不惯。三哥太重视他的洁癖,和极好的朋友都可能为此翻脸,四哥最重朋友情分,所以看不惯;四哥贪恋繁华,只顾寻花问柳,三哥觉得风月场所肮脏丑陋,所以看不惯。其实这一路,只有我收获最丰,不但结交了一些朋友,也找到几处确实适合隐居之所供众人选择。他们二人沉迷享乐,远不及我。”
宋钢道:“那又如何?我让你们彼此竞争,没让你略胜一筹便去杀人。”
上官伍道:“好,就说杀人。我杀人的手段十分卑劣,杀害三哥时,嫁祸给四哥,暗算阿玖时,又嫁祸给四哥。可叹宋掌刑对此坚信不疑,甚至认为我母亲得了疯病。试问我为何总能嫁祸成功?一是因为他居心不良,留下无数破绽,二是因为,他将戴白头巾的兄弟们视同罪人,所以很多归他管治的人愿意追随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十五岁生日那天,一群师兄弟约好为我庆贺,最终却只剩下一片哭声,因为华师兄和海风寨罪人的女儿傅姑娘相恋,被华伯硬生生拆散,竟然双双殉情。傅姑娘自幼丧父,从小性格安静拘谨,是个好女孩,她自杀前还留下遗书让华师兄别太伤心,日后替她关照她的母亲和哥哥,我一直觉得她是害怕华师兄随她而去才留书的,可惜华师兄悲愤之下,依然自杀以谢。”
说到此处,上官伍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甚至有一丝泪光:“华伯是宋掌刑的人,请问宋掌刑,傅姑娘究竟有什么错,华伯嫌弃她的出身,你为何不阻止?如果你当时来不及阻止,为何几年前沈师妹和胡二的侄子相恋,你依然任凭沈叔痛打沈师妹?如果你出面制止,胡二叔侄和沈师妹怎么会甘愿去做死士。
“不错,从十五岁生日开始,从生日再也没人祝贺开始,我就想让自己的权力再大一些,我想改变岛上的局面,因为你们的做法我永远不能认同。”
也许因为上官伍的眼睛亮得异常,宋钢犀利的眼神不觉从他脸上移开,彭孤儒更是喟叹不已,只有蒋苇神情不变:“难道要改变岛上的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死你三哥和四哥么?你四哥确实有些轻狂偏颇,但你三哥对待海风寨旧人向来心慈手软,在他们中间声望甚高,前日你能诱使小井自杀,正是因为阿叁处理岛务的时候曾经救过他父亲一命,小井感激在心,不惜舍命替他复仇。可你第一个杀的,为何不是你四哥,却是三哥?阿叁从小让着你,有什么东西自己不要也先给你,你对他下手,恐怕是因为只有他死了,海风寨旧人才能真正倒向你。”
“绝非如此。我确实对不住三哥,”上官伍承认,“但三哥就错在文弱胆怯,遇事不争。归他管的人,他可以极力宽仁以对,却从没想过要改变岛上的局面。也正因如此,虽然我文武都比三哥强上许多,本门的长辈依然更偏向他。自古以来,年长的人都不想看见任何改变。”
“我知道你慷慨陈词说服了很多人追随你,做你的死士。”蒋苇的腰挺得很直,目视前方的柱子,并不去看她的小儿子一眼,“然而我认为你即使当上天罚派掌门,也做不到你的许诺。”
上官伍一字一顿地道:“我做得到。”
蒋苇道:“你可以公平对待海风寨旧人的子女,但禁止父母拆散情侣,禁止出身较高的人自命尊贵,区区一个掌门是做不到的,即使像某些人的玩笑一样,你荣登洗心王大位,同样做不到。至于当年傅家小姑娘的事,与其指望宋先生出面劝说老华,不如鼓励年轻人再坚持己见一些,也再珍惜性命一些。反正老华即使棒打鸳鸯不成,也不敢真的将他儿子如何,天罚派的门规和外面不同,就算父亲杀子也是同门相残的死罪。”
“母亲此言差矣,”上官伍不服,“是人都有软弱的一面,难道软弱的人就活该失去机会?只有我来做掌门,首先打破天罚派和海风寨年轻人之间的界限,评价每个人只凭学识、武功、人品,不论出身,慢慢地,众人才可能耳濡目染。”
“如果你真的认为不该以出身定人——”蒋苇暗含讽刺的目光落到上官伍脸上,“别忘了你只是上官掌门的儿子里最优秀的,却不是整个天罚派最优秀的。你为何不建议宋、彭两位先生把全部天罚派男女弟子纳入掌门人选?”
上官伍脸色微变:“因为比我优秀的人,未必与我理念相合。我只能抓住这个机会。”
“你的话说得很好听,但你若真的重视公平,还应该看见,海风寨小头目的后代和普通喽啰的后代之间同样不能随便往来,可你并不关注这些,因为对你而言,小头目的后代远比普通喽啰的后代有用。几年前,宋、彭二位先生就已经让你负责一部分岛务,你又何曾拆下你身边所谓‘兄弟’们的白头巾。
“一个自己躲在暗处,让兄弟们冲锋陷阵当死士的人,是为破除成见而争夺掌门之位,还是以破除成见为名争取掌门之位,我认为是后者。”
上官伍愤然道:“如果我真是这种人,那些为我的计划赴死的兄弟,岂肯舍命追随?母亲,我在岛上长大,或许见识微浅、瞻前顾后,比不上你统揽全局,但我与两位兄长之争,绝非为了私利。我可以说,即使四哥也不是为了私利,他认为海风寨旧人必需严刑管治,否则必然再生大乱,嫌三哥过于软弱,才执意争夺掌门之位。你不该这样侮辱我们。”
蒋苇冷笑一声,闭口不言,显然并不相信。
彭孤儒却似乎愿意相信他的自辩,眼中流露出一股痛心疾首的疲惫:“你们这些孩子,太过糊涂。”
“别再多说。”宋钢威严坚定的声音沉沉响起,“无论他为的是什么,都必需门规处置。”
彭孤儒哑声道:“你说门规吧。”
“上官伍,你跪下。”
上官伍从容整理好衣物,然后才双膝触地。
“上官伍主谋杀人多次。在平安寺杀死五名同门,其中一人是亲生兄长;追杀上官叁途中意欲灭口两名路人未遂;在洗心堂杀死上官肆,同为亲生兄长;在蒋夫人住处门前谋杀上官玖未遂,为亲生妹妹;在后山谋杀季少侠和孙女侠未遂。除此之外,还曾蛊惑胡二等人舍命栽赃。”
宋钢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良久不语。
彭孤儒缓缓站起身,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上官伍,“宋师兄,这三十余年里,我时常想起老掌门的恩情,当年许多兄弟和我一样,得知同门相残的真相,心痛如绞,只觉得从幼年至今的勤奋都成了一场笑话,方师兄和陆师兄甚至当场发狂自尽。若非老掌门一番劝解,我当时,也只想随他们去了。”
宋钢多皱的眼皮耷拉下去:“那时你还小,我的错最重。我也有过自尽的打算,只怕其他兄弟跟随,甚至想要等大家散了,自己找个无人之处,悄悄了断。”
彭孤儒低声道:“老掌门的血脉不能断在这里。岛上本已不适合居住,我们带着他一起到陆上去,为他娶妻生子,等他有了后人再……也不迟,你觉得如何?”
宋钢不知是年老以后对小辈心软,还是被彭孤儒刚才的一番言辞打动,不置可否,回过头用征询的目光凝视萧玖,眼中隐隐有恳求之色。
蒋苇是上官伍生母,不可能力主处死他,但萧玖身居掌剑之位,又同为上官判血脉,如果坚持处死,他人却难以提出异议。
然而萧玖没有看宋钢,她一边手肘撑在桌面,单手支额,似是在闭目养神。
宋钢松了一口气。
彭孤儒一番言语不过说来冠冕堂皇而已,此刻都不杀,再过几年上官伍有了儿子,自然也会为了他的妻儿而饶他性命,宋钢又如何不知?可这几个月前还力主杀死上官肆偿命的老人,居然也在上官氏香火即将断绝时心软了。曾号称“死且不惧,何惧断子绝孙”的天罚派,三十年后,终究还是变成了凡夫俗子。
上官伍闭着眼睛,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点得意也没露出来。他杀死上官肆,真的只是为了方便栽赃嫁祸?他是不是早就想到,只有杀死上官判所有其他的儿子,才能让宋钢这样的人也不忍下手?
季舒流看了他一会,忽然道:“大家都明白,上官四公子秉性轻狂,如果必需选一个留下来接任掌门,最好选五公子。大家也都明白,如果五公子杀人事发,彭掌书重视老掌门血脉,可能选择网开一面,宋掌刑重视天罚派门规,多半选择痛下杀手。”
彭孤儒审视着季舒流:“季小公子,你可是路见不平,觉得天罚派包庇老掌门之子不妥?”
“并非如此。”季舒流道,“我只是想知道,彭掌书是否早已认定五公子就是天罚派下任掌门的最好人选;还想知道,彭掌书的腿上是否留着不足半年的短刀新伤。”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红色的日光透过窗纸照进彭孤儒的眼睛里。
他脸上缺失的血色,好像被日光填满了。
季舒流不慌不忙地补充:“桃花镇虽然人来人往,但生面孔四处打探,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你上午还在英雄镇南边的桃花镇打探上官四公子的行踪,中午为何又跑到英雄镇北边,同宋掌刑偶遇?”
秦颂风原本坐在季舒流背后,左腿在地上一蹬,便闪到了门口处:“那对过路夫妻,还有仗义出手的路人出了什么事,彭掌书看来很清楚。”
秦颂风是一个怎样的高手,彭孤儒自然更清楚。
他迅速后退,一个侧翻撞出窗外。秦颂风和孙呈秀一同追了出去,季舒流因为背上有伤,留在原地未动。
上官伍一脸震惊地看着彭孤儒离开的方向——他根本不知道彭孤儒为包庇他杀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