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 岐江城。
陆备是深夜回城的,进府的时候正院还有光亮,临近四更天, 陆涛竟然还没有休息。
陆备其实也很疲惫。
虽然他常年在南江口, 体能和状态胜于同龄人, 可接连多日的连续奔波,中间又多次横生波折,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还是有点扛不住。
但再怎么疲惫,他还是打起精神前往正院,向陆涛汇报此次南召之行的结果。
“回来了。”
陆备进门的时候, 陆涛正皱着眉, 翻看着手中最新送来的密报。
岐江城在他一手掌握中, 打从陆备入城,他便收到了消息, 一直等着对方进府。
见人进来, 他微微和缓了表情, 差人替陆备更衣换洗, 一切收拾停当,两兄弟才坐下来密谈。
“阿青, 也罕达要我们供给他钱粮。”
知道兄长最关心什么, 陆备也不迟延,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此行的结果。
“每过一旬,便要给白龙山中的部族大军补充给养,还要协助他夺取水道的通路, 让他得以撤回草原。”
听他这样说, 陆涛的眉头再度紧皱, 甚至有了比之前还要凝重的表情。
放也罕达和西胡大军回草原倒没什么, 反正在陆涛的计划中,这些西胡人不过还是他推翻业朝,清理世家的工具,迟早是要撵他们回去的。
他们原本订立的盟约,只是将雍西关及忻州、通汇一线划给胡人,最多再搭个皁阳和白鹭口。像鼎丰、阊洲、衡寿这样的大城,陆涛都是要拢在手中的,一个都不想失掉。
但是一旬一给粮草,这比朝贡还要严苛,朝贡至少是一年一给,这种按月份的补充给养,不等于要把西胡大军养在南召了么?!
陆涛心中气急,脸上却没有表露出半分。
眼前的陆备,他名义上的兄弟,他共谋大业的合作伙伴,其实有一半的血统是西胡土仑族。虽然当年土仑老王把他当成弃子送到陆家为质,作为双方合作的保证,但陆备毕竟还是土仑人,心系故族难免。
心念转动间,陆涛轻轻摇头。
“不成。”
他看了一眼陆备的神色。
“我们与封家必有一战,正是需要囤积粮草的时候。这两年天灾不断,南郡许多地方都粮食欠收,供给陆家的府兵都不够用,如何还能匀给也罕达?”
说到这里,陆涛顿了顿。
他在陆备的脸上并没有看到异常,知他对此事也是不甚赞成,心中不由得放下了一些,语调也和缓了许多。
“也不是不帮他,之前我们不也给了不少东西?但也罕达这小子,自从进了旧京之后就变了不少,脾气大了不说,还学会了狮子大开口。”
“前段日子,他遣人到我南郡城镇劫掠,杀了不少人,已经引发动乱了!”
陆备端起案上的茶碗,狠狠灌了一口,缓缓道。
“那你让他怎么办?”
“几万人困在山中,没吃没喝没有补给,往北是边军封锁,总不能都活活饿死。”
他说这话似乎没什么情绪,但陆涛与他做了几十年的兄弟,一听就知道他心情不佳。
但陆备说这番话,到底还是偏着也罕达多一些。毕竟也罕达是他唯一的子侄,又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情分与旁人不同。
“当然不能看着他困死在白龙山,所以他进南召的时候,我们不是送了一批给养?”
陆涛叹了口气,开始把话题往回拉。
“粮草现在是真的紧,之前阿佐在鼎丰城消耗了不少,今年大部又欠收,江北世家的仓都被司马烨搜刮得差不多,能填补的寥寥无几。”
说到这里,陆涛顿了顿,转头审视陆备的神色。
“倒是通汇……也不是不行。”
他的手指敲了敲面前的桌案。
“原本南江水道的西线就有几处被别家扣住,如今正好借此机会清扫一番。”
“若是拿下通汇,我可以把也罕达送到江北,到时候他要是争气,夺回失地也未必是难事。”
“阿驮,我可以给也罕达机会,但我不可能供养他,他想要什么必须自己争取,我的底线都摊给你了。”
“如果他再要得寸进尺,那就别怪我不买你的面子,我们为他做的已经够多的了。”
他这样说完,就看到陆备的神情反而和缓了许多。
精壮的男人点了点头。
“阿青莫急,我也是这样与也罕达讲的,他同意了。”
“只要我们能打通去往通汇的水路,他可以回去北岸。”
听他这样说,陆涛点了点头。
“那便要阿驮你亲自走一趟了。”
他顺手取下书架上的南江古水道图,点指着上面的一条支线说道。
“距离南召最近的岸滩在青羊坪,从青羊坪到通汇,沿线鸿山、碑阳在石家手中,拿下倒是不难,只是通汇现在被边军占领,若要强行夺取,等于我们要与边军正式开战。”
说到这里,陆涛的语调低沉了下来,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凝重。
“阿佐吃了这样的大亏,我这个做父亲的原本应当立刻替他报仇出气,可现在我们没有能够匹敌火1炮的武器,东林场那边一直没有结果,匠人死伤无数,却没办法造出能够使用的火1炮,这样龟缩在南郡我心中憋闷。”
听他说起火1炮,陆备便是心中一沉。
他来回南召这许多天,本以为东林场那边应该能拿得出成果了,毕竟看着那炮也不像是很复杂的玩意,不过是铁质的炮身内有刻线,比机关楼车简单了不知道多少。
可听陆涛这意思,竟然还没造出来?
“怎么这样麻烦?”
他沉声问道。
陆涛叹了口气。
“阿驮,我们还是把那东西想得简单了。”
“你走这段时日,东林场一共造出了二十门火1炮,其中有十门都是打了一次就炸膛。之后匠人改进了铁质和炮1弹,现在勉强能打两发,三发必然出事。”
“那个孩子……”
陆涛顿了顿,蓦地叹了口气。
“倒真是个人才。”
“我以前怨恨陆家长辈有眼无珠,如今我也做了这有眼无珠之人,扔了美玉留了石头。”
“选错人,看来就是陆家人命定的了。”
听他这样说,陆备不吭声了。
他最是了解陆涛的心思,知道他依旧为当年被送去西莫支海为质的事情耿耿于怀。
不单单是陆涛,他也是一样。
世人皆羡慕他作为陆备风光富贵的大半生,谁知道他作为驮乌雷那些年的艰难?
陆家与西莫支海,这是打从业朝建立之前便定下的盟约。为了确保双方不背叛,双方还延续了古早之前的结盟习俗,每一代都要交换直系子孙为质。
驮乌雷是老罕王的儿子,母亲是一个中原羊奴,一生出来就落入了西胡王庭权力的底层。
他只有一半的天神血,王庭不承认他是天神的后裔,长相也随了母亲的中原血统。但驮乌雷毕竟也是罕王的亲子,老罕王上位之后,按照约定,驮乌雷便被送去南郡岐江城为质。
陆家是很爱惜羽毛的,身为世家谱系第一大姓,历任家主都把名声看得比天还重要。接受胡人为质一直是秘密操作,陆家为了不引人起疑,多半会给予对方一个身份,不上族谱的私生子,或是旁支小宗的族人,端看双方力量对比情况。
驮乌雷的父亲是个强悍的罕王,于是他便跟着水涨船高,成了家主的次子“陆备”。
他名义上的哥哥陆涛,为人清高傲慢,十分看重家族血统的纯净,对他这个名义上的“弟弟”无比厌恶。
陆涛是知道“陆备”的身份的,知道驮乌雷不过是草原送来的一个物件,根本配不上“陆”这个姓氏。他虽然没把事情说出去,但他是陆家下一代家主,他对驮乌雷影响了同龄的陆氏子弟,驮乌雷的少年期便是在无尽的羞辱和折磨中度过的。
直到有一年,他偶然发现了陆涛的秘密。
那一年,业朝皇帝忽然圈禁了素有贤名的太子,将朝中东宫一系臣子全数下狱,京城日日抄家抓人,世家贵胄倒了一大片,闹得人人自危,不得安宁。
远在南郡的陆家也不安生。
陆家虽然表面上隐世在南郡,但私底下与朝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老皇帝准备借此发难,那陆家必须要有所准备。
于是驮乌雷跟着自己名义上的爹登上小船,沿着南江古水道一路向西北。
船足足走了五天五夜才到了通汇,在那里,他见到了自己久违的亲爹。
在他爹的身后不远处,他看到了另外一个少年。
他穿着草原人的服饰,身形却十分瘦削,脸色蜡黄头发干枯,一看就是生活十分艰难的模样。
他亲爹和养父对这孩子视若无睹,便如同对他一样,身旁的常随也都是态度轻慢。
虽然他们都穿得人模人样的。
对对方的身份心知肚明,可视线交汇的瞬间,驮乌雷的心还是剧震了几下。
这人,长得与南郡岐江城中陆家小郎君竟然一模一样!
只是陆涛的脸上惯常挂着清高的冷漠,冰一样冻得人心发凉。
而这人,眼中有灼灼的火焰在燃烧,这种感觉驮乌雷也常常能够体会到,那是对于命运不公的憎恨和愤怒!
这小子,是与他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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