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脑袋骨碌碌滚到石不凡脚边,石不凡记得,这就是之前劝说搜山的那个副将。
石不凡轻轻闭上了眼睛,他们怎么可能不怕死啊?
他们这些当过奴隶的人,全都怕死,怕得要命。
奴隶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有人觉得,只要不激烈反抗,生活就会基本过得去,甚至在欠收的年间,因为有主家养着,过得说不定比寻常农人更好,毕竟就算是奴隶也不可能还不如家里养的牲畜吧?
错了,骨瘦如柴,弱不禁风才是他们的代名词,一年下来,身上也只有几绺麻布条用来遮挡重要部位,这说不定还是他们的父辈传下来的。
奴隶们白天如同牛马一般,干着异常繁重的活,到了晚上,他们连牛马都不如了,至少牛马不需要戴着脚镣睡觉,而奴隶们不干活的时候,必然戴着脚镣。
甚至那都不能叫做脚镣,常规理解中的脚镣,起码能够行走,而奴隶所戴着的脚镣,几乎就是一根木头,而且还不是一个,是将几个人拷在一起,只能躺着,或者坐着,不能翻身,等到要干活的时候,才能打开。
当然,常规脚镣也有,不过戴着那种脚镣的奴隶,根本没有打开脚镣的时候,动辄二三十年,乃至从出生到死,至于换裤子怎么办?那也得有啊!
第574章 舍生
对大多数奴隶而言,像牛马般劳作,已经是贵族老爷们的恩赐了,一旦贵族老爷们不高兴了,比如房事的时间突然缩短了半柱香,或者办事没尽兴,他们就会拿奴隶解气。
奴隶嘛,分分钟就可以决定生死,至于刑罚,那不过是管教奴隶的手段。
剁手,砍脚,挖眼睛,不计其数,其中挖眼睛很有想法,将一个大石帽戴在奴隶头上,再用石头砸石帽,奴隶的眼球就会突出来,然后用锋利的刀子,把眼球挖出来。
更不用说,他们还能把奴隶的皮剥下来,剥皮充草可不是朱八八最先发明的。
至于这些管教奴隶的刑罚比大商的新法还严还残忍,贵族们压根不在乎的,这算得了什么呀?奴隶而已!
他们反而还会反过来声讨大商的刑罚太重了,重刑给奴隶那就是理所应当,甚至不需要罗列罪名,重刑给贵族,那就是大错特错,就算真的犯了罪,那也不能治罪。
奴隶,就是这样的。
石不凡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前半生,就是这么过的,在生死之间徘徊着,无数次目睹过死亡甚至接触过死亡的人,又怎么会对死亡不害怕呢?
每个敢当军的士卒,都怕死,怕得要命。
可他们还有更害怕的东西。
作为奴隶,生下来的孩子,还是奴隶,一世为奴,世世为奴,一辈子都站不起来。
现在,他们不用怕这个了。
他们是商军,是敢当军的将士。
大概是没机会生下来孩子了,但“奴隶”这一身份,在他们这里,终止了。
“孤再问你一遍,可愿降?”
姬发已经没有脑袋可以砍了,再砍下去,剩下的俘虏就不够用来恶心商军西征主力了。
石不凡垂着头,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似是没什么力气。
姬发也没多加防备,只当他力竭,心神俱疲。
石不凡晃了晃身子,似要倒下,宽厚的背佝偻起来,又似要行跪礼。
这个动作,在姬发看来毫无疑问代表着臣服,当下他也表达了自己的诚意,稍稍近前了几步,虽然过程很曲折,这些人誓死不降的行为也让人很难理解,好在最后还是屈服了,有了主将的投降,后续就更好办了。
忽然,石不凡呼吸一沉。
就在这短暂的沉寂之间,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力气,挣脱了身上捆绑的绳子,突然暴起,袭向了姬发。
也许他只想改变奴隶悲惨的命运,他在西伯侯府的时候,已经看得太多了。
暴起自然是失败的,姬发并非完全没有防备,在石不凡突然暴起的时候,就第一时间退后,而石不凡则被两支长枪贯透了胸口。
“为什么?”
姬发不解,他完全不能理解奴隶的心态,也理解不了石不凡的想法。
石不凡只是狞笑着,用着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将头颅往前砸去,仿佛想要用一记头槌将面前的一切砸的稀巴烂。
可惜,什么也没做到,不过他也什么都做到了。
他的身子,乃至每个敢当军将士的身子,至死都是挺直的。
纣王让他们从奴隶成为军人的恩情,在萧银叛乱时,以不惜性命的勤王,还了大半,余下恩情以及厚待,也在急行军以及纣王的多番操作中,消耗一空。
现在的他们,是以一个“人”的身份去战斗,去死亡,以一个“人”的身份,堂堂正正的站在了天底下最大的贵族面前,不用卑躬屈膝,不用低眉顺眼,骨头硬的可怕。
当淡淡阳光穿透晨雾,洒向山野的纵横尸骸时,姬发愣住了。
他愣了好久。
这些死去的商军身上,竟都刻着字。
伐、奚、屯、垂、仆、刍、而……
这些并不是经过大商群臣统一后的文字,而是自大商废除奴隶后,早就不在大商境内流通,仅在诸侯领土范围内通行的文字。
因为这些文字,代表着奴隶。
伐,是从奴隶中挑选,用于被戈砍头,做特等人殉的备用品。
奚,是被抓着发辫的奴隶,也就是不甘心当奴隶和人殉,反抗过或有反抗隐患的奴隶。
屯,是被桎梏双臂的奴隶,反抗隐患或是反抗的行为,比奚的程度更严重一些。
垂,是从奴隶中挑选,被挂着的人殉。
仆,是比较听话的奴隶,不过也是经常受到贵族严刑调教的奴隶。
刍,是刍草的奴隶,从事给牲畜刈草的工作,这也不是个好活,逃奴中最多的就是这种。
而的话,直接不是奴隶了,只是头颅,连个完整的躯体都不需要。
这些标识奴隶的文字,根据地域不同,有些微区别,姬发一眼就认出,这是西岐标识奴隶的文字。
他只知道石不凡率领的是奴隶军,没想到,这些奴隶原来都是西岐的逃奴,难怪他们无论怎样,都不愿意投降。
一时间,姬发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几乎是下意识般走到了石不凡的尸体前,看了眼他的额头。
额头上有一道疤,他依稀记得自家老爹以前用石头将一个奴隶的脑门砸开花过。
姬发回忆着之前这些人的战斗,他们目光中闪动着与奴隶不一样的光彩,乃至最后石不凡的挣扎,内心深处忽的有那么一丝触动。
姬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了示警的鼓角声,姬发立即回过神来,身边的亲卫也及时道:“大王,有敌人来了!”
随着示警的鼓角声不断,本来厮杀一阵准备打扫战场的将士们,皆为之所动,手中动作为之一顿,而姬发已经上了处高峰。
目力所及之处,只见得一批批的商军狂奔而来,姬发望着黑压压一片的人马,又看着急匆匆跑来的传令兵打着的旗号,心神一震。
接着大地隐隐颤动,最后更是剧烈抖动起来,似乎同一时间,数不尽的商军狂奔而来,黑压压无边无沿,甚至还能见到流沙河上打着商军旗号的船只,四方震动,只震得周军将士内心隐隐颤动。
姬发不由得吸了一口气,看这架式,所来兵马不少,绝不可能是高继能所部的兵马,这路商军,到底是哪来的?
第575章 好深的算计
大地似乎一直在震动,望着如海一般围上来的浪潮,周军将士具是震惊无比脸:“商军?商军怎么会……”
姬发亦是神情凝重,按照姬高带出来的消息,纣王的计策应该是以鲁雄所部的西征主力大军,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再让南北两路兵马打一个出其不意,可北边的商军已经被他剿灭,俘虏无数,南路的商军,多半也被截杀,这支出乎意料的兵马,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姬发有想过是佳梦关的魔家四将,可之前姜子牙告诉过他,不用担心这四人,但这么一来,就更加没有头绪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两军都遇上了,只管交战便是。
商军越来越近,打出旗号,身着各样盔甲的士卒,里里外外密密麻麻,不知将山体围了多少重。
在姬发所在的正下方,这里竖立数杆巨大的玄鸟旗,其中一杆玄鸟旗下面,张桂芳骑在银鬃马上,头戴银盔排凤翅,身着连环铠,白袍暗现团龙滚,腰束羊脂八宝镶,手上一杆臼杵枪,好不威风。
在他身边,则是身材高大犹如两尊门神的方相、方弼,身后甲士无一不是甲胄精良,神采奕奕。
姬发目力不俗,相隔甚远,也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这些商军身上的甲胄,已有许久没有经历过刀兵,这不是保养很好的缘故,而是许久未有征战。
再加上张桂芳与方相、方弼,兵马从何处而来,已经十分明显了。
自南方而来。
天下人都被骗过去了,商军主力根本没有在南方与百越僵持不下,就从这甲胄的损耗程度上来看,只怕早就议和了,甚至说不定……百越已经投靠大商了。
姬发顿时紧张起来,议和不可怕,商人若是与百越议和,足以说明局势不妙,不得不这么做,与蛮夷议和,反遭天下人嗤笑,可若是百越投靠大商,问题就大了。
什么时候投靠的?既然百越已经投靠,为何秘而不宣?
难道商人不知道收复南方可以振奋人心,一缓颓势,同时为纣王正名?
这其中,必有算计!
姬发想起了率兵南征的,正是闻太师,与自家神机妙算的姜丞相一个等级的人物,只怕这秘而不宣,就是为了在这里埋伏他一手啊!
不给姬发多想的时间,张桂芳已经一马当先,凭借着个人勇武,将最外围的周军所布下的防线给撕开了一个口子。
后方的方相、方弼领人杀上,早已摩拳擦掌等待军功的商军士卒,纷纷从张桂芳突破的这个口子里,冲入了周军阵中。
士兵们挥舞着手里的兵刃,或是大斧,或是狼牙棒,他们在南方山林之中呆久了,因为要披荆斩棘开路的缘故,正儿八经的刀枪反倒是用得少,正好迎合了此时的战场。
久驻南方的商军虽然不像越人那么手脚灵活,轻易就能翻山越岭,也比匆忙来迎的周军强出许多,凭借着这份优势,无数商军士卒肆无忌惮的在周军之中胡乱砍杀。
姬发见最外围的防线不过片刻便被冲得七零八落,大惊失色,不过面上还是保持平静,调度有序:“给孤顶住,不要乱!”
姬发的威望不用说,有他在,才使得周军没有被一次冲击就给冲得阵脚大乱,不过,他们又能挺多久呢?
“哈哈,爽!将军杀得好啊!弟兄们,周军已经乱了,随我杀!”
周军无大将,方相、方弼本就是一流武将,又有超一流的张桂芳作为箭头,这两位朝歌第一届金手套得主,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兴奋的连连大喊。
敌阵已乱,杀戮就简单得多,挥动手中锋利的兵刃,就能收割大量周军将士性命。
姬发见状,心中暗自叫苦,商军久驻南方,哪怕纣王身负昏君骂名,也不公开事实以正名,只怕纣王对万国宣战后不立即发兵,又拖延一年,就是为了让人们淡忘南方的商军主力,就是为了等待今天的雷霆一击,这样用心如苦,他又如何能料得到?
如此,姬发只得道:“撤军!商军狡诈,趁虚而入,三军将士们,今日不得恋战,速速撤军!”
换做其他人在此,将士们只怕早就哗变了,可现在领军的是姬发,是所有周人心目中的天子,承天命之人,哪怕之前的汜水关大败让他们心生怀疑,也只是在原本的坚信不疑上打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裂缝,生了些怀疑罢了,总的来说,还是信的,因而此时哪怕阵脚大乱,周军仍旧没有丧失斗志,随着姬发一声令下,士卒们悍不畏死的冲向商军,试图冲出包围。
可还不等他们冲杀出去,就有人来报:“大王,不好了,商军的船只已经占据了流沙河,清理了道路,完全堵死了我军后路!”
“跟他们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