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夏天结束后,冯玫綺得了一种不能再喝威士忌的病。
一想起便心有馀悸,这是真的。她不敢喊的那个词,说她的名字。这也是真的。一旦接受了这女人是真的回归到自己眼前了,她也不晓得能够压抑多久不崩溃。
九四年有的不只是温火慢熬的曖昧,还上映了她俩心中各自的经典:冯玫綺最爱的一部电影是黑色追缉令,而佟于馥的则是重庆森林。
你可真文艺;我想我不会用文艺来形容王家卫的电影,事实上,任何词都太过逊色了。
吶,昆汀也是重庆森林的粉丝,我们算是扯平了吧?几年后,佟于馥又笑着说。
今晚会晤结束后,冯玫綺拉开了一点帘子,向深夜眺望,无谓地想见到谁离去的背影。她的心仍是止不住地心悸狂乱。站了好一会后,她才重新拉上帘子,仰倒在床上。
她们的初次相遇是这样的。
在孤独的都市人群之中,来来往往,她们只对上了那么一眼。而后,佟于馥欢快地坐到她的身边,说道:「你知道吗?林青霞跟金城武相遇的那一晚,她喝的那杯酒也是威士忌。」
听闻这话的冯玫綺一时间不晓得如何回应,过了会后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陌生又不知好歹的女孩说的是重庆森林中的女杀手与失恋警员223。但她看起来真年轻,估计连有没有成年都令人怀疑。后来她才知道,没有。佟于馥只是打零工的,住在酒吧楼上,平常并不喝酒。
「那,我今晚会遇到失恋的男孩吗?」
「你遇到我了。」
佟于馥的笑是属于文人的笑,那种率直中带有才气的微笑。冯玫綺当时也是太过年轻了,在异地的酒吧里,傲气也收敛了不少。看着这女孩,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即将发生的,就像下雨之前的气味与天阴,她的心底就此将这个无法分类成哪类人的名字扎了根。
然而,一八年的冯玫綺简直要为此烦透了心。
说老实话,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她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所以理所当然的她订了婚。更加理所当然的事是什么呢?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还给自己翘了班,只为了见上一个她痛恨十馀年的女人。
辗转反侧,冯玫綺还是伸手搆到了床边茶几上放着的牛皮纸袋,谨慎地拿出内容物⸺这的确是她的,当年,她留在佟于馥那儿没带回台湾的。将外套摊开,撑在眼前仔细凝视,冯玫綺是该有心理准备的,这件薄外套儼然没有任何属于她的痕跡了,净是佟于馥身上的味道。
「冯经理。」
她看得有些出神了,直到盖儿敲了敲她的房门,才回神一惊。年轻的助理熟门熟路地用房卡开了她的房门,对到眼时,冯玫綺已经从容不迫地坐起身,将薄外套安然地留在棉被下方。
「要紧的事吗?」
盖儿踌躇了一会,抱着笔电显得不大确定。她总不能说自己只是想确认冯经理的状况才来的,而手上的事儿说要紧吗,似乎也算不上。冯玫綺今晚出去了一趟,方才她从关门声听出来的,也毫不意外眼前的女人看起来有些憔悴。
「不、您在休息的话,我明天再来吧。抱歉,晚安。」
被冯玫綺那双冷冽的眸子看得急了,盖儿摇摇晃晃地往后退。
「都来了,就过来吧。」
冯经理是个温柔的人。要是对其他同事说这句话,盖儿可能会得到许多感到不可思议的反馈,但这就是她与其他同事的分别。她跟冯玫綺在一起的时间比业务部中的任何人都长,所以她知道的。
「......您刚刚出去了吗?」
「嗯。」
冯经理下了床后,盖儿才看清楚她身上穿的是什么⸺那是一套长及小腿的靛蓝色晚礼服,样式不大高调,但不难猜出她方才可能是去了较高档的餐酒馆。她的上身是半透明的深蓝蕾丝缀花,心口处是一道及腰的深v,仅有薄白的衬衣撑起了引人遐想的小丘,腰腹处别出心裁的抓皱更显女人的腰身,裙襬目测是丝绸的质料,以冯玫綺的个性来说估计是件订製服。整体看来并不会让人觉得太浮夸,却必然过目难忘。在盖儿的印象中,冯经理几乎没有穿过这样的裙装,更多的是符合公务形象需求的套装。
盖儿感觉胸口在燃烧,烧得发慌,她的思想肯定是要开始过分了。冯经理倒好了,只是保持一贯的沉着,将裸足慢慢地移到床缘,而后下放,在底下勾了会儿才探到最适合踏进纸拖鞋的角度。冯玫綺慵懒地拨了拨发丝,说道:「所以,出了什么问题吗?」
「今天会计发来了对帐单,下午忘记请您先过目了,虽然不急……」
「知道了,我等等就回传。」
冯玫綺坐定在办公桌前,俐落地将笔电掀开,查看公司邮件。
「就这件事吗?」
托着颊,冯经理阅览着文件上的数字,一边头也不回地问向在身后扭捏的助理。
「......对。」
盖儿真想不到有什么更好的藉口多留一会儿了,冯玫綺现在不需要她,显然。又为什么想留下来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其中混杂了太多摸不着头绪的着迷。
「盖儿,」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女人清冷的声音再次唤了她的名,而后是回眸。
「能帮我去装点冰块吗?」
她以为只是一件差事。直到冯玫綺又说:「冰箱里有一瓶香檳。」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盖儿马上放下笔电,听话地抱起了冰箱上酒店附的小冰桶来到电梯旁的製冰机前。提开冰桶上讲究的几何形盖子,盖儿铲起冰块时不禁起了几分期盼。挖着挖着,挖出了一个小窟窿,表层的冰也融了不少。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发现冯经理其实是温柔的人⸺准确来说,这女人只对她有所认可的人如此,在生活上的各个细节有所关照,但并不会做得太过显眼。
要是成为她的情人,不晓得会是什么样的。盖儿对此只有她的未婚夫可以拿来做想像,可惜她显得不大上心。要是真爱一个人的话,说不定会死心踏地对那人好吧。盖儿不着边际地想着冯经理高傲外表下可能的另一面,没忍住笑意。
「怎么这么久?」
盖儿回房时,冯玫綺正好回传了档案,看起来轻松了不少,转头对她抬眉问道。
「正好那里也有别的人去装冰块,就等了一会。」
盖儿打开冰箱,把香檳拿了出来,用了点力才让瓶身陷在满是冰块的桶里,水珠顺着金属质地的桶身慢慢地流了下来,她的掌心凉得吓人。而后,她拉开冰箱上摆放小点与玻璃杯的抽屉,取了两支高脚杯出来后,一时又有点儿犹豫,回过头来用眼神徵询冯经理的意思。
冯玫綺见状,忍俊不禁的模样让助理更是不知所措。她说:「你没事的话,要留下来一起喝吗?」
年轻的助理艰难地吞了下口水,原本还想老实地说一句「但我其实不太能喝」,说出口后怎料变成了:「是没什么事了。」
每一天。她应该要知道的而盖儿说不出口的,每一天的待办事项里都是眼前最为让她敬重的冯经理呀,没有别的。
「你们家就你一个女儿吗?」
第一杯香檳下肚后,冯玫綺竟然主动关心起她的身分了。
盖儿怔了怔,才轻轻摇头说道:「不,还有一个哥哥。」
「结婚了吗?」
「嗯,跟嫂子都有个三岁的儿子了。」
冯经理的眼色柔和了不少,听着助理的答覆却起了淡淡惆悵的思绪。
她们有一聊没一聊地以酒精伴着话语,直到助理在微醺中终于有勇气问道:「冯经理,你今晚也是跟朋友出去了吗?」
「......可以这么说。」
「那⸺」
「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换一件睡衣。这身衣服实在有些拘束了。」
事实上,它很美。美得盖儿根本移不开视线,纵然冯玫綺与她旅行这么多回,这还是她第一次有幸见到这种面貌的冯玫綺。自腰后解松了晚礼服的结,冯经理与她对上的眼眸中也有着醉醺,闪烁得像刚烧好的玻璃艺品。
盖儿的酒意起得很快,脑袋昏沉得不像话。冯玫綺却又是喝得更快更烈的那一方,彷彿急欲要将自己溺毙在酒精的世界里一般,对于助理的忠告也不大理会,只是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斟酒,在脑袋落到枕上之前,面色通红地呢喃了许多零碎的字词。
「......别走。」
喝得真醉了。听到这样的话语,就算是平时谨守本分的盖儿也别无他法,只得以留下来。她明白这都是醉话,是冯经理隔日一早便会全然否认的话语,但至少在这一刻她的心里过得去了,她是被邀请的。开始整理起两人的酒杯,她竭尽所能轻手轻脚地动作,深怕会让女人没法安稳地入眠。最后坐到了床垫边缘,盖儿很欣慰的是,冯玫綺的眉头看起来终于渐渐松了些,好似梦境带来了一些安慰。入睡的冯经理她也就见过这么几次,而在短短三天里就见了两次,这意味着不寻常。
心醉神迷,抑或清醒时分,这都是冯经理带给她的呀,明明白白的。她却从没摸清这女人真正的模样,哪怕只是生日,盖儿也一无所知。
但,能不能呢?盖儿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指尖碰着了女人嫣红的颊侧,隔着一綹发丝感受,这是发着烫的。她挽起自己的长发,慢慢地、慎微地垂头靠近冯玫綺的脸庞,一切都是她颈子上的薰衣草香气,冯玫綺的吐息也是带着甜的,花开正盛的气味。盖儿的唇瓣以一种细不可见的方式微微颤动着,像她此时此刻的心跳,在那温热的吐息之上,她知道就差这么点儿距离了,往下便是那微啟的双唇,那代表了心底深处最为见不得人的憧憬。盖儿却碰不着。在临界之前,她知道这必须止住,知道这仅能存在于微不足道的假想之中,于是她心一横,还是退了开来,倒在女人的身边,平静地闔上双眸。
盖儿做了一场梦。
梦中,冯经理是盖儿所想像的样子:那个词儿是什么?倔强。对,正是迷人的好强。她眸底湿漉漉的好强是带点甜蜜的欲拒还迎,让人难以想像她平时的行事作风是多么果断、不可一世。她的心口晕成了一片璀璨的玫瑰粉红,修长的手指扣住了盖儿的不断低喃着痛苦。她们在恍惚间彷似早已吻得难分难捨,转瞬间又似未曾踰矩,甚至她也分不清在腿根缠绵的柔滑是女人裙襬的丝绸质料又或谁的肌肤。
盖儿沦陷了,迫不及待地对此沦陷,反正这必然只是一场虚无縹緲的梦,在梦醒之前她热爱这所有不真实的碰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