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絮不知道,江家刻意减少阻碍设置,桌柜四角都弄得圆滑,地上铺着厚毛毯,再加上江逢熟悉家里的布局,走起来自然没有太大问题。
他总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是在厌烦自己的存在。
“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来。”江逢的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难过。
可惜小孩很难察觉这细微的情绪,宁絮说:“放暑假我回姥爷家玩了呀。”
说完,宁絮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还有两天开学,她得补补作业。
过了会儿--------------丽嘉,江逢又问她:“你在做什么?”
“写作业,我还有好多没写呢。”宁絮一脸痛苦,“快开学了。”
小孩的注意力不太能长时间集中,半个小时过后,宁絮丢下笔,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塑料袋,解开,吃东西。
“你在吃什么?”江逢又问。
“红薯干,姥爷给我的。”
这下宁絮终于发现,这人今天怎么这么主动和她说话,一副很想和她聊天的样子。
“干嘛,是不是一个人在家憋得无聊了?”
江逢不知道怎么说,就轻轻点下头。
大概很多人都喜欢这种“瞧,你没有我不行了吧”的感觉,宁絮也不例外,立刻眉开眼笑地给江逢分享一块红薯干。
但江逢拿在手上没吃。
“很好吃的,你不吃我吃,别浪费了。”宁絮说。
江逢没吃,收了手,不让她抢回去。
宁絮:“张嘴。”
江逢知道她想做什么,犹豫了下,还是张了口。
宁絮丢一小块红薯干进他嘴里,见他不适想吐的表情,她当即捂住他的嘴巴,由于用力过猛,捂他的嘴还一把将他摁地上去了。
江逢后脑勺碰上柔软的地毯,听着她警告似的说:“吞下去啊。”
江逢就艰难地吞了下去。
宁絮松手问:“好吃不?”
江逢老实摇头:“没什么味道。”
“……不是,你为什么不嚼,不嚼能有什么味道?!”宁絮非常心累,这人吃个东西这么费劲呢,“再吃一块,给我认真地嚼了。”
江逢平躺着,已经任人宰割,仔仔细细吃完一块红薯干。
甜甜糯糯的,出乎意料的好吃。
“我说的没错吧。”宁絮带点小骄傲。
江逢点头。
于是宁絮非常大方地和他分享这小袋红薯干。
管家在二楼默不作声地看着,观察江逢表情没有任何强迫性进食的不适,也没有生理性的反胃呕吐,逐一记录下来,晚上汇报给老爷子。
江逢有神经性的厌食症,根据医生诊断,加上江逢自身的描述和反应,原因是江逢太早失明,四岁之后他的大脑不再收到眼睛视物传来的信息,随着时间推移,忘记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他“看”到的世界越来越接近虚无。
加上对自身的厌恶,使得他越来越排斥入口的“不明物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自觉想象成恶心的物体。
而这天晚上,江逢在入睡前只想到今天吃的红薯干。
甜糯糯的味道。
之后宁絮来江家祖宅玩,都会用小塑料袋装上一些红薯干,美其名曰培养友谊。
当她发现江逢不是坏孩子,而是那种乖小孩后,她就开始钓小鱼了。
宁絮故作伤感地叹气:“哎,今天不能和你分享红薯干了。”
“为什么?”江逢问。
“因为我想去后面的小湖玩。”她早发现后面有个小湖,大概有半个足球场大。
大意就是用红薯干收买他,如果她去玩被阻拦的话,他得帮她。
江逢说:“你可以去。”
“我不要一个人去,我要你和我去。”宁絮觉得既然都交上朋友了,那肯定要一起玩,“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
江逢低头,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宁絮看他这么不情愿,只好说:“算啦算啦,那我自己去。”
她把红薯干塞给他,转身要走,被他抓住手腕。
“那你……那你介意轮椅吗?”他太久没出门,外面世界给他的感觉只有未知凶险,走出去难免磕磕碰碰迷失方向。
“不介意。”虽然她只见过走不动路的老奶奶坐轮椅,但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保姆拿来江逢许久没坐的轮椅,江逢坐上去,宁絮绕一圈打量着,这轮椅一层不染,金属的部分银亮银亮的。
宁絮第一次推轮椅,有点兴奋,一步迈两步地往外走,旁边跟着管家。
“不用跟啦,我们两个去就行。”宁絮拍胸脯保证,“对不对江逢?”
江逢就让管家回去了。
管家当然不可能回去,只在后面远远跟着。
江逢太久太久没出来,恍惚间以为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远远近近听到鸟鸣,空气清新带着一点林间的湿润,在林荫道上穿行,眼睛感觉不到明暗,皮肤却能感知到太阳渗漏下来的日照,暖融融的。
“到啦!”
宁絮高兴的声音脆生生的。
夏日的小湖,水泛细碎金光,红润的荷花迎风招展,送来些许清香,碧绿的荷叶一片片静躺湖面,舒展清晰的脉络。
宁絮真喜欢这。
江逢倏然问:“什么声音?”
“青蛙。”宁絮指着荷叶上的生物,才想起江逢看不见。
宁絮把江逢推到湖边,她自己蹲下去,把手伸进湖水里泡了会儿,然后飞快站起来,湿漉漉的手瞬间揣进江逢的后脖领里。
江逢吓一跳。
宁絮大笑。
江逢心有余悸:“干……干什么呀你。”
宁絮古灵精怪地笑了:“感受到了吗,这是湖水哦。”
湖水被太阳晒暖,没有那种一摸脖子打寒颤的效果,宁絮有点小遗憾,打算冬天再试试。
江逢摸着脖子湿漉漉的水,听见宁絮笑得喘不上来气,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宁絮蹲在湖边,继续观察。
有种比小拇指还小点的鱼,像她在超市里见到的一包包的那种鱼仔,她特别喜欢吃,这么一想,把她自己给想饿了,盯着湖里的鱼直咽口水。
画面很像饿猫猫盯小鱼。
宁絮一摸口袋才发现红薯干不在:“你带红薯干了没?”
江逢想起坐轮椅时将红薯干搁一边了:“没。”
宁絮哀叹:“好想吃小鱼仔。”
“好吃吗?”
“当然好吃啦。”
“也是你姥爷晒的?”
“不是,商店有卖。”
她尝试伸手捞鱼,灵活的小鱼自然不是她想捞就能捞到,但她捞到其他东西——蝌蚪。
这小家伙背面是黑色,翻个面胸腹是透明的,一眼看到它小小的内脏。
宁絮惊讶完,还不忘旁边的人:“江逢你手指并起来捧着。”
她把手里的东西连水带蝌蚪一起传给江逢。
“这是蝌蚪。”宁絮说。
感觉手心有什么湿滑的小东西扭来扭去,江逢手和后背都僵住,一动不敢动。
宁絮看他这样子,笑得不行:“它不咬人的。”
水从他指间流完,宁絮就从他手里接过放生。
她还目送那位小家伙远去:“拜拜啦。”
江逢松口气,胳膊都绷酸了。
过了会儿,他回忆手中的触感,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被她勾起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刚刚那个……蝌蚪?是什么样子?”
宁絮不知道怎么形容,就说:“你不是摸过了吗,你摸过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江逢问:“是丑的吗,还是好看的?”
宁絮挠挠脑门说:“有点小丑。”
“什么叫有点小丑?”
“因为它长大后更丑。”
“……”
江逢不满意:“你怎么给我摸丑丑的东西。”
其实他不知道什么样算美,什么又是丑,他唯一做的粗浅区分就只有——美是好的,丑是不好的。
宁絮脱了鞋子,弯起裤脚,踩上湖水浅处的石头,弯腰伸手,给他采朵小荷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