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九枝灯上燃着的深海鲛烛烛火微弱跳动了一瞬,将薛照微的影子拉长映在墙壁上。
年轻的宗主垂了垂眼,声音轻而冷:“我会将他的尸骸带回来。”
夙星真人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他清楚地看见了薛照微眼底毫不掩饰的森冷与偏执。
在鹤月君有关的一切上,他的的确确,无可救药。
………………
谢归慈并不知道仅仅是一星半点端倪,就有人猜到了“江灯年未死”的真相——虽然推测过程和真相差得有些远。
他正在烦恼不断上门拜访的渡越山的弟子们。这样的情况不算头一回,刚刚传出他和鹤月君定亲的消息来时,谢归慈的院子外也满是同门弟子,不过没有这个时候这样多。
——因为那时候江灯年还只是声名鹊起的新秀,不比如今,藏雪君可是货真价实的天下第一人,仙门中无数人想求见一面而不得。
不管这桩婚事是怎么来的,在外人眼中就是谢归慈幸生了一副好皮囊,仙门中的天之骄子们个个都为他神魂颠倒。
谢归慈对这样的传言不置可否,师延雪却忍不住为他担忧。她如今是整个渡越山唯一还能和谢归慈说上的话的人——在谢归慈闭门谢客后。
“五师妹的剑法又有所精进了。”谢归慈微笑打量过去,赞许道。
昱衡真人样样不好,但有一样却叫谢归慈佩服,他门下一群弟子个个都天赋不差,放在外面都是青年俊杰。这里面又以谢宥和师延雪的修为最佳。
谢宥天赋过人,还在前几年的仙门大比上拿下过前十的好名次,素来得昱衡真人喜爱,天材地宝也不吝惜给他服用。
而师延雪在一群弟子中不声不响,不会巧言令色讨人喜欢,也不得昱衡真人重视。她修为也不是进步最快的,但胜在勤勉扎实,谢归慈再见她的时候,居然已经凝出了剑意。
师延雪的情绪并不常摆在脸上,但是听得谢归慈的称赞,她欣喜一时难以自抑,声音间也不免带出来几分,“大师兄看出来了?”
谢归慈笑而不语。
她抿了抿唇,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一直困顿于瓶颈,不得寸进,还是前日那位宋仙君指点了我一句,才让我茅塞顿开,领悟出这一道剑意。不然若是凭我自己一个人,恐怕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开窍。”
以宋芳时半个宗师境的修为,指点师延雪,哪怕只是只言片语都能她受益匪浅。
“那位宋仙君何时离开渡越山的?”谢归慈问。
师延雪想了想:“似乎是见完大师兄后就走了。那位宋仙君好像有些失魂落魄,不过我听他说什么也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
谢归慈淡淡笑了笑,没有继续深问。宋芳时于他是蜻蜓点水,不过一刹交集就各自归路的缘分,实在没有必要多做纠缠。
“我记得好像渡越山弟子们历练的时日快要到了。”
“是。”师延雪点头,“今年定的是西洲城,一共二十三派的弟子,以扶风派为主导。”师延雪又低头报了几个宗门的名字,俱是大宗门,渡越山放在里头差强人意。
“西洲城?”谢归慈沉吟,“我记得那边确实靠近扶风派治下,只不过西洲乃是魔物妖鬼出没之所,为何今年将试炼之地定在如此凶险的地方?”
师延雪摇了摇头:“听说是扶风派的相少主一手推动的,因为过于凶险,所以今年未结成金丹的弟子都不能参与此次试炼。”
谢归慈屈指点了点桌面,心思微沉,西洲城已经极其靠近魔界十二门的地盘了,对初出茅庐的宗门弟子来说委实危险了些。相沉玉是个凡事都喜欢求稳的人,按理来说不该将试炼定在西洲城。
他心下沉了沉:“可还有说什么吗?”
“好像是说西洲的魔物异动有些频繁,甚至有些流窜到人间去了。仙门才打定主意要给这些魔物一个威慑。”师延雪慢慢地说着,“至于剩下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
过了片刻,师延雪又问:“大师兄……今年的历练你会去吗?”
“我不去,你知道的。”谢归慈回答没有半分犹豫,宗门弟子试炼的名额每个门派都有限,虽然危险,但是机遇也诸多,只会留给宗门里前程最好的那一批。
以渡越山的情况,根本轮不到谢归慈。
师延雪:“可是大师兄分明也已经结成金丹……师父行事未免过于偏颇。”
谢归慈结丹的时间比渡越山弟子中的任何一人都要早,那时他也是被昱衡真人寄予厚望的少年天骄,真正的宗门大师兄。但是只如流星一现——谢归慈结丹之后修为就再也没有一丝半点的进步,甚至他结丹后修为还在倒退,连宗门里普通的弟子都不敌,扼腕叹息一句他实在可惜外,随之而来的是同门师兄弟的轻视——早早结丹又如何,现在还不是废物一个,师长的漠然与厌恶——有这么一个徒弟占据首徒的位置,渡越山的脸在仙门中都要丢光了。
不知从何日起,宗门里最耀眼的天骄大师兄,就成了人人轻慢、避之不及的废物蠢材。
至于谢归慈曾经结丹的事情,也被所有人遗忘了,即使想起来,也只不过觉得,他这颗金丹结的除了好看没有半点别的用途。
谢归慈听师延雪抱怨完,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纵使我去了也没有自保之力,五师妹不必为我气愤。”
师延雪张张口,改换话题:“渡越山大约还是和往年一样,是谢宥师弟领队。谢宥师弟天赋过人,远胜我许多,前些时候他归山的时候一身血气,我们才知道他竟然越级斩杀了一只大妖。”
谢归慈对谢宥的事情不感兴趣,连着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两分。
“只是……”师延雪犹疑半晌,终是道,“我本不该和大师兄提这些,但是那天他杀完妖兽回来,我看见他在大师兄院子外站了很久——我去演武场内练完剑回来,他还没有离开。”师延雪说得不甚清晰,却不妨碍谢归慈理解她的意思。
“师父最近和长老们在商量,有意改让谢宥师弟成为宗门首徒,我担心他知道后恐怕会对大师兄不利。”师延雪终于把后半截话说完,对她来说,没有证据肆意揣测别人显然叫她为难了。
“多谢五师妹提醒,我会注意的。”谢归慈眼神微深,他确实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师延雪松了口气,好像她来谢归慈这里就是特地为了告诉他这件事,现在说完了她就可以离开了。
只剩下谢归慈一个人垂眼沉思。西洲城许是不太安分,但是大的乱子应当也没有,不然相沉玉不会让这些年轻弟子送死,其他宗门也不会同意。
西洲城对他来说,确实没什么好历练的,不过……谢归慈想了想自己前两日刚收的徒弟,对徐图之来说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他思索着要如何把徐图之名正言顺送进西洲城历练的时候,忽然听闻镂空沉香木架上摆放的金铃响了一声。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再去凝神细听,那金铃更加激烈地响了起来,就像被人拼命摇晃,发出的求救信号一样。
谢归慈走了过去。
这金铃并非是单独一个,而是两枚,当另一枚响起的时候,他手中这一枚无论隔多远都会随之响起。
这是他当年作为“鹤月君”赠送给一位好友,西洲城慕氏嫡系子弟,慕蘅来的礼物,意在如果慕蘅来遇到性命攸关的危险,摇响铃铛江灯年就会赶来救他。这本是闲暇之间的玩笑,毕竟慕蘅来自身修为不低,而且背靠西洲城慕氏这样的修仙世家,需要江灯年相救的情况少之又少,恐怕一辈子也难得遇上一次。
但偏偏这铃铛响起来了。
慕蘅来遇到了要命的危险。
谢归慈皱起眉头,他只知道慕蘅来曾经传给他的信中说,要去一个秘境,路途遥远,秘境又大,恐怕没有个三五年不能回来,却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个秘境。
好在这铃铛他当时做了一个小机关,只要铃铛响起,就能用神识定位到另外一枚的所在。
神识覆上金铃铛,顺着万里之外传回来的消息细细感知。
……居然在北荒么?
谢归慈皱起的眉梢未来得及放松,他忽然想起另外一件更加麻烦的事情。
——慕蘅来求救的人是鹤月君江灯年,他被困在秘境中,不与外界通,自然不知道鹤月君已死;可是在世人眼中,鹤月君早死的干干净净了。
他要以什么身份救人?
地底听到好友呼唤的鬼魂么?
第24章 隔云端03
身份暂且不论, 还是好友的安危比较重要,谢归慈决心不再耽搁,马上出发。
谢归慈当天就犯了个错, 被昱衡真人罚闭门思过一个月,一众弟子同情又忍不住幸灾乐祸,就算你背靠藏雪君又如何, 在这渡越山上还不是比不过他们。如果之前谢归慈架子不摆那么高,把他们都拒之门外, 兴许他们还愿意给谢归慈在昱衡真人面前求一句情。
不过他们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想谢归慈如何了, 因为宗门内的选拔马上就要来临,而这一次的表现直接关乎到他们能不能参与西洲城的一众天骄的试炼。
在一众弟子心思各异、各自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时,一个头戴白色幂篱, 白衣如月光落水面的青年踏着雨夜离开了渡越山。
…………
冷雨敲窗。
回廊外种了几颗翠色的芭蕉, 雨滴一点一点打在芭蕉叶上, 透过木纹窗花格洒落进来的月光也被水染湿过一样,漾开在地面上。
徐图之坐在灯下看剑。
他确实无愧“天生剑骨”的名号, 没到雾山几天就成功引气入体,疏通经脉, 正式从凡人蜕变为一名修真者。如果是天资普通些的, 起码也要个把月才能踏出这一步,再差些的, 三年五载不在话下。
也因为这样, 他正式得到了一把剑。这并不是他日后的本命剑,只是为了便于修炼暂时挑出来给他使用的一把普通灵剑,雾山上的弟子们起码人手一把。
但尽管这样, 徐图之还是非常高兴, 他终于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剑——这份高兴还没有来得及从胸膛里漫过一圈, 就被窗外呼啸吹来的冷风扫荡得分毫不剩。
徐图之打了个喷嚏。
他明明关了窗户……疑惑不解之下徐图之抬眼朝窗边望过去,窗户已经被人细心关好了,只有窗户下一点水痕证明它曾经被人打开过。视线再往旁边移,徐图之的目光瞬间亮了起来,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殷殷切切叫了一声:“师父!”
好在沧元宗的主事人念着他是藏雪君亲自带回来的人,又是客人,对他有些特别的照顾,分了间单独的房舍给他,否则他这一嗓子能把其他睡着的弟子马上吵醒。
谢归慈倚在窗边,身形一动,避开徐图之扑上来,这才端详他。比在徐家时精气神还要好些,也正式踏入了修仙之道,看起来没有再薛照微手底下受什么虐待。
做师父的满意点点头,随后开口:“最近西洲城那边有一场仙门弟子的历练,整日闷在山上练剑成效不大,你也去试炼一番。”
“弟子明白,一定不会让师父丢脸的。”徐图之想也没有想,就一口应下,“不过我不知道西洲城在哪里。”
“离你家不远。我准备了份地图给你。”谢归慈道,“因为这次西洲城历练仙门选的都是金丹以上的弟子,你修为略低了些,所以我给你准备了些东西防身。”
“多谢师父。既然都是金丹以上的修士,必定是一次很好的历练机会。”徐图之跃跃欲试。
——这师徒俩似乎没有想过,让一个刚刚明白修仙为何物的人去妖物聚集,且同行都是金丹修士的西洲城有什么不妥。
好在谢归慈比徐图之稍稍靠谱些:“你修为对上西洲那些妖物还有些不够看,打不过就跑,跑不掉就呼救。”
谢归慈把他挑出来的东西一一指给徒弟看。
“这一样是西洲城慕家的令牌,你到了西洲城先去找慕氏,他们会安排你的食宿。这几瓶子是疗伤的丹药,吃下去半柱香之内只要不是致命伤都能痊愈,若是有致命伤便吃蓝色瓶子里的,一次半颗,一共有二十八颗,应该够你用了。”
徐图之乖乖把令牌攥在手里。
“这一把是符箓,引雷、引火、引水的都有,你自己瞧,差不多抵得上金丹境巅峰的力量,跑不过了就丢几把过去。”谢归慈继续交代他,“另外这个是碧海珠,没什么大用,不过你带在身上,以防遇到什么善于制造幻境的妖物,能保持神志清醒,避毒效果也还不错。”
“剩下的便没有什么了,都是些零碎的玩意,你路上自己研究怎么用。都给你装储物戒指里了。戒指里头还有一半是灵石,不过在西洲城大抵也不太用的上。”
徐图之继续点头。
谢归慈又想了想:“对了,还差把剑。出来的匆忙,也没仔细挑,你自己瞧瞧哪一把顺眼。”
他话音甫一落下,徐图之眼前便出现了一排闪烁着精光的冷刃,把把都是极其锋利的神兵利器。以徐图之今日的见识,他还分不清谢归慈给他的这些剑和他手里的普通灵剑有什么区别,他只是本能地觉得似乎谢归慈给他的要更加趁手。
兵器最重要的,可不就是趁手么。
徐图之很快挑出来了他想要的拿一把,这把剑由钟雪山上的寒冰融入玄铁而铸成,剑长二尺有余,剑尖处最为轻薄,也最为锋利,剑柄处刻着这把剑的名字。
“明河。”
——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
“师父,我要这把。”徐图之将剑握在手中试了试,爱不释手。
“行,剩下的收到储物戒指里。”谢归慈吩咐小徒弟,小徒弟却指着这些剑地皱起了眉:“师父是要我代为保管这些剑吗?”
“不是。”谢归慈笑了下,“出门在外,刀兵难免有所折损,自然还是要多带几把兵器以备不时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