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隐被以诺拉着,一前一后沿着石子铺就的小路走。许是以诺顾及他的情绪,他们走得异常缓慢, 这模样看起来不像是来办事,倒像俩观光的闲散游客。
他抬眼看向前面领路的以诺。
男人很高大,肩膀也很宽阔,在肩胛骨与脖颈连接的地方,有一个浅浅的肩窝。害羞的时候,他曾把额头抵在那处。以诺会抱紧他,双臂箍着他的腰,也会亲亲他头顶的发穴。
而这个人的手,正握着他的掌心,和他十指相扣。
在他说过那么过分的话,表现出那样明显的不信任之后,依然紧紧牵着他。还生怕他会难过,用柔和的声音安抚他。
该隐望着以诺的后背,忽然停了脚步,抿抿唇,轻声开口:以诺,先去圣泉吧。
以诺闻声一顿,回身看来,望着他的眸子里,是模样清浅的笑。
该隐就在这灼灼的目光里,犹豫着上前走了几步。而后,耳边才传来以诺徐徐缓缓的话。
他说:不急,先把笔记的事解决了。不然,我怎么借口你不信任我,然后朝你发火?
该隐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一时间看着他的眸子里带了些愣怔。
其实,他和以诺之间的交情,他自己都不知深浅。
虽然表面看来,他是因为那本还未见过的笔记怀疑以诺,但这也是他自己对待以诺的映射。
正因为他对以诺的感情不够深刻,才会觉得以诺对他也是如此。自己都没做到的事,也没有资格去苛责别人。
所以,他其实没有怪罪以诺的意思。
他只是心里有太多的不安和无所适从。于是便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
两人依然沉默地进了书房,在桑格的指引下找到了那本烫金的日记。以诺坐上椅子,自然地把小吸血鬼抱到自己腿上。
该隐连忙扭着身子要下去:我坐旁边吧。这种被保护的姿态,总是让他觉得不知所可。
可是,腰上的两臂却收得更紧了,根本不给他任何动作的机会。
别动,这样看着方便。
声音就响在耳边,身后甚至能感觉到这人说话时震动的胸膛。
其实该隐想说,这样一点都不方便,还很别扭。他没办法集中注意,怎么看都不是个好体位。但他的主教大人,只是把他拉得更靠近些,嘴唇轻轻烫在耳尖尖,说了声乖。他就整个人下意识地瘫软在他怀里,再也没了挣扎的力气。
以诺很满意他的反应,在他的目光下翻开了这本来自天堂的日记。
日记很精美,看得出是以诺常用的私人物品。
扉页上写着以诺的希伯来文名字,漂亮的花体字,每一笔都像是一件弥足珍贵的艺术品。
翻开第一页,便看到一行小字:夏娃、亚当,该隐、亚伯,撒旦?
撒旦两个字,显然被描过多次,后面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而后便是第二段:血族,始祖需撒旦血转化,该隐何来撒旦血?
接着是第三段,这个记录的时间显示,与上一条相比,隔了大约十年:从地狱归来,折磨撒旦十年,一无所获。
该隐看到这段话时,呼吸都跟着一滞:以诺曾经在地狱折磨撒旦十年?就为了从撒旦口中翘出真相?他才是真正的魔鬼吧!不,撒旦被折磨十年都一声不吭,这俩人分明魔鬼得很一致啊!
看到那句折磨撒旦十年,以诺一声嗤笑:看来我还挺厉害的,难怪撒旦见我轮回就跑来针对我。
接着,他又翻了几页,都是先前的以诺在人间搜寻的一些异样之处。
直到翻到其中一页,字体很大,应该是重要情报。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数名天使失踪,听说与该隐有关。
再往后,应该是又过了很久。因为下一页的日期就成了三年后。该隐手指摸上那一行字迹,也察觉到身后人身体骤然一僵。
那行小字写的是:我亲手捉了该隐,他似乎与想象中的不太相同。
下面,便都是和该隐有关的点滴:
他已经缩在墙角十天没吃东西了,很虚弱。但他没有攻击任何人。
第二十天,没有任何异样。撒旦的人也没来,不知什么原因。地狱没有相关消息,他似乎被遗忘了。
第三十天,他滴血未进,陷入昏迷。
第三十一天,他神智不太清楚,说很饿,但又不想喝血,他一直在无意识地求饶。
第三十五天,我取了些血喂给他。他皱眉的样子很痛苦,看起来也没那么十恶不赦。
日记快翻完了,全是当初囚禁该隐的点点滴滴。
直到日记的倒数第二页,以诺写了一句话:他攻击了看护的天使,我派出上百名天使搜查了很久,他自己摸进我房间,递给了我一块奶酪。他胆子还是那么小,和我说了声谢谢。他,应该还挺善良的。
然后,便是日记的最后一页,黑色的字迹涂涂抹抹,只剩一行:他逃走了,我放的。
而在这行字的旁边,是黑色墨汁勾勒出的,一个手拿奶酪的小人,模样看起来憨态可掬。
这本日记看得以诺心情沉重。
他没想到,在上万年前,他还曾囚禁过该隐。那些对该隐做过的事,纵使都是当时的境况使然,现在却让他满心愧疚。
原来,在上万年前的大混乱时期,那些欺负过他宝贝的人,真的也有他一份。
以诺默默合上本子,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一直以为,夏娃和撒旦才是最大的恶人,所以在当时想也没想,便对夏娃下了那么重的手。也曾想过,等事情真相查明之后,就去地狱手撕了撒旦。
可现在犯错的人却是他自己
就好像,你以为所有的苦难都是别人造成的,然后对此耿耿于怀了很久,最终才发现,一切的仇恨的根源其实都是你自己。
简直就是个笑话。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该隐。
沉默间,怀里的人动了动。这次他没再有什么动作,任由该隐自己离开。
可,怀里的小吸血鬼却只是转过身来,骑在他的腿上,两只胳膊勾在他脖颈。
该隐眼睛弯弯的,亮晶晶的眸子里,像是晕了天上所有的光。
以诺,原来那个人是你!
而后,他便开口讲起那个听起来糟透了的故事:弱弱小小的少年,在最艰难的时候,有个小屁孩给了他一块奶酪,然后就成了他的救世主。
以诺听着该隐一点点回忆,听他把那个踩在水上像天使一样飘来的人描述得神乎其神,听他声音里满是感激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一直以为把你给弄丢了,没想到已经把你找到了,还和你道了谢!
最后,所有的回忆以这句话结束。
他看起来,似乎还有些开心。
我囚禁了你,不给你喝血,让你饿到昏迷。以诺开口,声音很轻,满是自责。
他颓然地靠在椅背,看起来很疲惫。
他不只让该隐饿到昏迷,还残忍地把这些都当成观察实验,把他的每一个反应都记录下来。
但该隐却笑了。
他笑得很释然,两颗小虎牙都露出来,手指勾着他的发丝来回在指尖缠绕:但是,我确实做得不对。我那个时候应该很过分。你看你写的,好多天使失踪都和我有关,若是换了上帝或者其他的大天使,可能就直接把我弄死了。但是你把我放了啊。
至于挨饿什么的,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先前变成吸血鬼的记忆被抹去了,有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荒草地,还成了吸血鬼。那个时候,也绝了好多年的食,还把自己饿成了一只干蝙蝠。所以,不给我喝血,我觉得也没关系。因为我自己都觉得这样不对。
以诺看着面前这小小一只,明明是那么痛苦的经历,他却为了安慰他,开玩笑似的全部讲给他听。
换做是任何一个人,恐怕都要被折磨崩溃,甚至人格扭曲了吧。
别说了,小隐。他闭了眼,声音都带着微微的颤抖,别说了,你没有错。夏娃错了,撒旦错了,我也错了。但是隐宝,你没有错,听明白了吗?你做的事都是迫不得已,但这不是你的错。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睁了眼,黑色的瞳直直地望着,抬手轻轻揉在该隐的脑袋,一字一句重复:我们隐宝,没有做错过任何事,记住了?
该隐嘴唇微微张着,眼睛一眨不眨。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下一秒,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隐宝,让麻麻亲亲抱抱举高高!
第四十三章
以诺终于知道,眼前这人为什么别人叫一声宝贝就能跟着走, 给他一块廉价的奶酪就能记上一万年。
这世上, 太少人对他好了。
所以才会,但凡别人一点点给予都能让他记很久,很久。
小吸血鬼神色有点呆, 眼睛里的泪像是开闸的洪水, 怎么也流不完。鼻尖红红的, 眼角也染上一抹胭脂色。
以诺没说一句安慰的话, 也没安慰他让他别哭。只是安静地把人按在怀里,任由小家伙一点点濡湿自己肩膀的衣衫。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他柔软的发丝,轻柔地安抚。
该隐太需要发泄了。
这积攒了上万年的委屈、退缩、痛苦和背叛,在日复一日的独行里被死死埋在心底,早已积压成疾。
太多时候,不哭、不痛不痒,也不过是因为,所谓的哭泣除了证明自己的弱小, 毫无其他用处。当眼泪换不回半分怜悯和疼爱时, 连哭都成了这世界冷冰冰的讽刺。
所以,以诺只是抚摸着他的头发, 和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弯曲的脊背,如同爱护受伤的小兽,声音极尽温柔:你不是普通人,你也不是生来就被人唾弃。小隐,你要知道, 你是神赐予你父母的第一个人类。
他说着,缓缓吻上该隐的发梢、耳尖,说:你是人间获得的第一位婴孩,是神赠予世界的礼物。
该隐一直窝在他肩膀,一动不动地听他诉说。
过了好久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抬起脑袋,红红的眼角还带着一缕被衣衫压过的印记。
他的声音很小,竭力压着抽噎,听进耳朵里,是从未有过的柔软,像极了这世上最好听的情话。
他说:以诺,你也是,神赐给我的礼物。
虽然已经很久没再见过神,也很久没得到任何庇护。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丢失了所有运气,如履薄冰地活了上万年。
却依旧虔诚地信任着神,也信任着这个世界。
*
两人不知是什么时候相互吻上的,但回过神来的时候,该隐已经整个人都被抱上书桌,桌上日记本和羽毛笔也被狠狠扫落。
他看着眼前人和散了一地的东西,红着脸不知所措。
以诺,你的日记掉了。我们还没去泡圣泉你只剩不到两天时间了。
但以诺只是拥着他,手指探进衣衫,声音无比喑哑:隐宝,若非迫不得已,我不会泡那个泉水。
其实,他一直拖着时间,无非是因为不想。他不能变成吸血鬼为撒旦所用,但也不想恢复光明属性。
该隐神色迷离,低低地喘着气:为为什么?
我怕,失去你。他说着,嘴唇啄在他耳尖,也怕,不能和你做现在这样的事。我们的属性,终究不同。
该隐一愣,以诺这句话,如一盆冷水当场落下,浇灭了他身上所有燃着的火。
是了,当初以诺就是因为被迫与他结合,才给了撒旦可乘之机。
他们两人,以后总不能结合一次,就来圣泉泡一回。
黑暗属性,和光明属性,一眼望过去,根本没有未来。
何况,对方还是天堂唯一的记录官,他的力量控制着半个天堂。
他不会决为了该隐堕天,而该隐也洗脱不掉这背负了上万年的罪孽。
以诺你怎么能这样呢。该隐呆愣愣的,喃喃自语。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茫然。
昨天还没那么喜欢的时候,不放他走。等到今天,真相曝露开来,在知道那么多往事,又被死死疼爱之后,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你怎么能这样呢
这个世界怎么这样呢。
不是说好,他没做错什么吗?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为什么,还是无论怎么振作,怎么相信,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让自己好起来呢。
我知道了,是我不配。他垂了眸子,睫毛轻轻颤着,眼底又晕开了湿意。
是我生来不配。
是他生来不配,才注定永远背负苦难前行。
以诺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是为他穿好衣服,一遍又一遍地吻着他绝望的眼角,他苍白的脸颊,和柔软的唇。
是不是非要把他揉进血骨,才能不再分离
含进唇里的眼泪,落进心里全是苦。
*
我这是撞见什么苦情大戏了?
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慵懒的声音,转身便见半空中站立着,黑袍黑发黑瞳的人。
及腰的长发散落身旁,他双臂抱在胸前,一双眼睛微眯着,却掩饰不住目光里的凌厉。
身后巨大的暗色羽翼,几乎遮盖半个房间。微微一动,便生出一股凛冽的风。
听说你黑了,我来看看。
那人勾唇一笑,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幸灾乐祸。
没想到,你们把圣泉引到这边来了?是觉得这个世界有多脏,还得动用天堂的圣泉才能净化?
以诺放开该隐,从容地系好身前最后一枚扣子,对着半空的人笑得淡然:路西法,上帝和圣天使长殿下难道没教过你,擅闯别人房间是不礼貌的?
没错,来人正是上帝身边最宠爱的大天使,曾经是天堂之光,而今在地狱称王的:路西法。
他被说以诺了也不恼,只是收起双翼。一声嗤笑过后,缓缓落地:我都堕天了,还和你们这群人讲礼貌?他说着,十分自来熟地坐上沙发,整理一下身上衣袖,双腿交叠着,笑得优雅: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失忆了。那你可能也不知道我的事迹,需要我给你普及一下吗?我这人呢,向来就没干过什么有礼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