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清叹息,他总是这样,孤傲一生,不允许任何人看到他半分狼狈。
“好,我走。但是则翊,你需明白,这世上还有人在等着你。”
“我相信你。”
他深深地望了李循一眼,转身离开。
殿门阖上的那一刻,李循的背才仿佛是失去了支撑一般坍塌陷落。
如一棵挺直的松柏,在暴风雨下也会屈服折腰,人前他是沉稳冷静的太子,泰山崩于前不变色,不能流露出丝毫的悲伤、喜怒。
人后他只是个失去了妻子的丈夫,亦有哀恸、悲怆无从排解。
愈是悲伤,他便表现的愈是淡然,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撑下去,可是,可是只要一想到她……他的心就如同被剜走了一块般锥心蚀骨。
他佝偻着肩膀,茫然四顾。
殿门突然被推开,灼灼日光下,走进来一个身着芙蓉色长裙的少女,她手中端着一盏茶,莲步微移,向他款款走来,眼波盈盈地望向他,软声道:“殿下,时辰不早了,歇一歇罢。”
目光又落在一侧的软塌上,她曾散乱了乌发,勾着他的颈子,湿漉漉的大眼睛欲语还休地望着他,扰得他心神皆乱,如痴如狂,从此君王不早朝。
雕花小轩窗下,她也曾亭亭伫立,替他落下朱帘,遮挡日光。
……
明明到处都是她的身影与气息,可他在房间里痴愣愣地转圈寻了许久,她却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转瞬之间便失去了踪迹,任凭他如何寻找。
李循复又重新坐回窗前,呆怔许久。
即便早已知道她不在人世,但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他失去她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永远地失去了她,不管他坐在这殿中再等多久,她都不会再回来看他一眼。
因为他的刚愎自用,狂妄自大。
赵王世子说的不错,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终此一生,他将永远的活于愧疚之下。
从前,他一直以为,只要他愿意,只要他不放手,她就永远可以与他在一处,只要他回头望一望,她会一直等在他身后。
可是怎么可能呢,有什么人会等他一辈子?
那个满心满眼里都是他的小姑娘,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如她一般,为他立在凄冷的雨夜里,为醉酒的他熬一碗醒酒汤,在晚归时留一盏灯等他至深夜,在他伤心难过时抱着他说一句——“世子不要难过”。
再也没有了。
喉咙中忽然猩甜翻涌,他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大口猩红的鲜血,淋漓地溅在满是瑕疵的紫玉箫上。
门外的翠眉和陈风一直都在小心的听着里面的动静,听着这声音不对忙推开殿门进去。
“殿下!”两人大惊,上前将李循扶起来。
“孤没事。”
李循粗喘了两口,手在胸口摸了两下,翠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哭着替他将胸口的帕子抽出来,李循拿着帕子,把紫玉箫上的血迹一一拭去,让两人下去。
“奴婢去找郑太医!”翠眉擦着眼泪转身就要走,被李循叫住。
“回来。”
“莫让任何人知道刚刚发生的事,孤没事,你们下去,将门带上,孤想一个人静一静。”
尽管面色苍白声音低微,可说出的话却是不容置疑,人前他依旧是那个威严强大的太子殿下。
翠眉哭着看向陈风,陈风对她沉默地摇了摇头,拉着她的手退了下去。
殿中没了人,很安静,李循坐了一会儿,从椅上摇晃着起来,走到案几前。
案几上摆了一碟窝丝糖。
李循不喜欢吃饼饵甜食,以前常见沈虞吃的津津有味,她似乎格外偏爱这糖,总是吃不腻。
他将紫玉箫放入胸口,小心地用手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甜甜的,酥酥的,入口即化,口中的血腥味儿混合着酥糖的甜,是一种奇异的味道。
李循却仿佛没有知觉般,吃了一块儿又一块儿,牙盘见底。
这甜便很快压过了血腥气,甜入骨髓,丝丝缠绕,寸寸柔肠断。
他便这般一人枯坐在窗边许久,轻轻吹动手中的紫玉箫。
是她常吹的那首曲子,总有种淡淡的哀伤,从前他必定是吹不出来的,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不曾想时至今日,他竟能也吹出当初他吹不出的那种意境。
……
……
天边的一轮如血夕阳慢慢西移落幕,明月高悬,月色皎皎,光影流转,洒下一片凄冷的白月光于巍峨的城楼之上。
直至熹微初现。
第49章 可孤不喜欢你(一更)……
仁兴二年。
三月三日天气新, 长安水边多丽人。
上巳节正值初春,是长安百姓游玩踏春的日子,前几日长安城春雨连绵了数日,今日初初放晴, 天气暖和了不少, 不少小姐郎君呼朋引伴踏春而来, 一时街上游人如织, 熙来攘往。
时过境迁,半年多前的那场两王之乱仿佛早就被人遗忘, 朱雀大街上尸横遍地的景象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繁华热闹的街头巷尾,红杉翠裙, 莺语娇滴。
因仁兴帝与太子颁布了新政,轻徭薄赋,百姓们过了一个富足的年,街头巷尾的茶肆中就有不少人在议论朝政,对仁兴帝与东宫皆称许有加。
“……听说南边的仗马上就要打完了,今上和太子圣明,颁布新政, 等南地停了战火,兴许马上就能休养生息了,说起来, 和渡善教那帮贼人打了也足有一年的仗了, 我和家中老父老母亦有一整年未见, 心中挂念得紧,只盼着皇上赶紧下诏,打通南北关卡, 也好能赶回去过个中秋节……”
茶肆中来往的茶客你一言我一语乱哄哄地议论着,一个垂髫的小姑娘从里头偷偷溜出来,跑到对面做糕点的摊位上探着小脑袋流口水。
“想吃?”
摊主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是身后郭家糕点铺子分出来的摆摊博士。
少年指着簸箕里刚炸出来的油光晶亮的窝丝糖,又对着小姑娘重复了一遍,“想吃?”
小姑娘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比出一根胖乎乎的小指头,“我就要一块,可以嘛?”
“一个铜板。”少年也比出一根指头。
小姑娘大眼睛眨巴眨巴,“我,我没钱诶……”
“没钱你吃啥?去去去,别妨碍我做生意!”少年脸色顿时变了,凶巴巴地去推小姑娘扒在摊架上的手,小姑娘往后踉跄了两步,讪讪地转头离开。
“全要了。”
一道磁沉清淡的声音忽然响起,在繁华的闹市中如同清风朗月徐徐吹过,令人眼前一亮。
少年头一抬,顿时痴愣住。
乖乖,这位郎君生得可俊,高鼻凤目,眉飞入鬓,萧疏轩举,湛然若神,一身石青松鹤遐龄的直裰,明明作书生打扮,周身却萦绕着一股清贵威严的气势,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倒像是什么朝廷命官!
少年脸上忙堆起笑,凑上来道:“公子是给家中夫人买的吧?这些只要五个铜板,松子糖要不要也来一些?小姑娘都、都爱吃……”
在李循冷淡的目光下渐渐萎了,往后退几步,后背处了一身冷汗。
“哎呦!原来是李公子!”
店内的店家一见是熟人过来,忙走出来将少年训斥了一顿,“你怎么和贵客说话的?没出息的东西,滚回去!”
李循时常会来郭家糕点铺子买窝丝糖,店家很少见男人来买这种女子吃的小玩意,再加上眼前安仁男人锦衣华服,气势非凡,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给的银子又多,时日一长店家也就认识李循了。
只可惜这位李公子性情冷僻,寡言少语,每回来时都脸上都一副淡漠神情,叫人琢磨不出他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的模样。
李循直接扔给店家一块银锭,目光扫过仍在门口偷觑的少年,不咸不淡道:“贵店的伙计脾气甚差。”
店家一愣。
好家伙,从前不管他怎么和这位李公子搭话,人家不是点头就是不搭理他,这次为了眼前的小姑娘,竟然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店家吃惊极了,瞪大眼睛,看着清贵的公子蹲下身去将手中包好的窝丝糖递过去,眼中露出一抹难得的温柔,轻声问:“喜欢吃吗?”
小姑娘呆呆地看了眼前俊朗的大哥哥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咬着自己的手指头,羞涩道:“想吃,可、可我没钱。”
“哥哥不要你的钱。”
小姑娘眼睛大大的,又黑白分明,像颗晶莹的黑葡萄,扑闪扑闪地看着李循,李循用帕子取出一块儿来,递给她。
小姑娘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偷偷地看李循。
“大哥哥真好看,”她撒娇道:“要抱抱。”
李循嘴角微扬,将小姑娘抱起来。
“啊——大哥哥好高!”小姑娘吓得赶紧抱住了大哥哥的脖子。
不过恐惧也挡不住好奇和贪吃,小姑娘边吃着窝丝糖边朝着四周探头探脑,瞧到了以前瞧不到的热闹,还对着远处表演杂耍的摊位拊掌叫好,“好看,好厉害!好厉害!”
雪白的脸颊上粘了一块糖渣,李循伸出手,替她轻轻地拿走,“慢些吃。”
小姑娘就握住李循的大手,脸上又露出羞涩的表情。
“还想吃?”
小姑娘摇摇头,突然凑到李循耳旁,小声道:“大哥哥,你可不可以娶我做你的娘子?我喜欢你,我想你天天给我买窝丝糖吃!”
李循面上的笑容一滞,沉默下来。
“大哥哥,你,你怎么眼睛红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小姑娘好急,忙往李循的眼睛里吹了两口气,“哥哥不哭,玉儿给哥哥吹两口就不疼了!”
李循眸光动了动,“你叫玉儿?”
“嗯嗯,我叫玉儿,金玉的玉!大哥哥叫什么呀,大哥哥会来娶我嘛?”
“不可以,”李循轻声道:“哥哥已经有娘子了。”
“好吧,”小姑娘噘了噘嘴,“大哥哥的娘子很美嘛,有我好看嘛,我能见一见她嘛……”
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葡萄似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李循,盼望能得到答案
“玉儿,你这个臭丫头!我才一会儿没看你,你竟跑到人家公子身上骗吃骗喝!”
正说着,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妇人气冲冲地朝着两人的方向跑过来,对着小姑娘竖眉道:“还不快下来,你是不是要上天?!”
小姑娘委屈巴巴,抱紧了李循的脖子,“娘,你又凶我,呜呜,大哥哥,我不要回家,你别放我下来,娘亲坏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