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是暂时的,可这也说明了方夫人的身份和皇上对她的看重了。
柳尚宫庆幸自己昔日对方尚宫并没有失礼怠慢的举动。
昔日里大家身份都一样,可现在方尚宫已经是夫人了,那就是主子,得捧着,顺着,好好伺候着。
柳尚宫心里并没有什么不平衡不痛快的地方。这就是后宫啊,一步登天,转眼间就成为人上人的事,在宫里最不鲜见。主子就是主子,外头人不也常说么?英雄不论出身。
更何况方夫人的过去一直有人在猜测,柳尚宫也不是没猜过。可是哪一种也不是现在大家偷偷议论的这句。
别人都说,方尚宫当年其实曾蒙圣宠,生下了一个孩子。正好嘛,那年太后也“生”了一个儿子。还有人往深里猜,说方尚宫被酒醉的先帝宠幸其实不是一件意外,是当时的贺妃有意安排的,要不然的话,贺妃那里伺候的宫人那么多,怎么就会让皇上随手抓住了一个宫女,旁人都哪里去了?贺妃又哪里去了?其实贺妃就是想借宫女的肚子,可没想到这肚子最后便宜了太后了。
听说接手公主的是方夫人,柳尚宫肚里不知念了多少声菩萨保佑。方夫人不是个难伺候的人,在她手下讨生活可比伺候个曹顺容又或是旁的嫔妃要强出好多倍。
柳尚宫见多了后宫女子借着孩子邀宠,待在寿康宫的这些日子,寿康宫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也说了以前谨妃的种种作为。一面说,一面想着将来的日子更怕更难过。谨妃以前就算爱折腾了,三五不时说伺候的人不得力,换了好几茬人,换得她自己都难以自圆其说了。将来这些事只怕都要一一再经历一回,伺候不力的奴婢们除了挨打、受罚、被贬,丢命之外,难道还想着过好日子?
可是方夫人不会这么干啊!就算公主真照料不好,方夫人自己也是肩膀能扛事儿的人,绝不会推诿功过把黑锅全让奴婢来背。
现在担心的就是,方夫人会照料公主多久呢?如果只是暂时,等天气暖和了事情还要再等皇上决断,那就代表前途还是凶吉未定。柳尚宫一想到这个,心就松不下来,还高高悬在半空里。
方夫人轻轻握住了玉玢公主的手。
细瘦干巴,象农家烧灶用的柴禾棒。明明是金枝玉叶,锦衣玉食娇养大的,这孩子身上却一点儿福相都没有。
后宫女子为了争宠,害的这些孩子却一个个先天不足,打从生下来时起就受苦受罪。
方夫人心中有多少感慨,旁人看不出来。
她牵着玉玢公主的手:“玉玢的屋子已经要收拾好了,你自己想不想去看看?”
玉玢公主的目光慢慢移到面前方夫人的身上,然后又漫不经心的移开了。
方夫人想牵着她到后头去是不行的,玉玢公主一步也不迈,根本不配合。方夫人要抱起她也不成,玉玢公主毕竟不是个一岁、岁半的小娃娃了,方夫人腰不好抱不了。是柳尚宫有眼色的上前来把公主抱起来跟着方夫人走。
方夫人自己还得扶着宫女的手借点力,一面摇头一面说:“得让她快点自己走啊……”
柳尚宫连忙应是。
方夫人心里想的却是,福晖堂这名字取的这么好,结果住进来的却是老弱病残,连自己走路都办不到。
希望在这儿住得久了,他们这一老一小真能沾染上皇上手书的福气啊。
☆、四百 怜悯
“曹顺容又病了?”高婕妤的手微微一动,抬头看向一旁的丹霞。
丹霞捧着茶劝:“主子别动,这一动指甲就不好染了。”
“反正染不染的也没人看。”高婕妤看看跪在一旁替她伺候指甲的小宫女,还是忍住了没把手抬起来。
已经这么坐了快一个时辰了,这会儿一动,刚才的功夫确实白费了。
丹霞把打听来的消息一一回禀给高婕妤:“听说公主迁到福晖堂去了,曹顺容好象当时就晕了过去,太医已经去过了,奴婢打听着消息说曹顺容没大碍,扶进屋里之后其实就已经缓过来了,太医也没说旁的,就说身子还虚,且得将养着。”
高婕妤掩着嘴笑,起先还能忍得住,后来就忍不住了,也顾不上指甲了,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
“身子还虚?哎哟这是哪位太医说的?医道真是高明,可不是虚嘛,好好养着就对了。”
丹霞忍着笑说:“主子可不能这样,旁人要知道了又要给您扣黑锅,说您对曹顺容不安好心了。”
“我对她?我犯得着么?”高婕妤看看指甲,对吓得不敢抬头的小宫女说:“打水来洗了,不擦了。大冷天儿的擦了也没谁看。”
小宫女如蒙大赦,急忙收拾了染指甲的东西去打水。
丹霞接着说:“李昭容倒是没什么动静,还打发了人去清宁殿焚了一卷才抄的经。”
“她能有那么清心寡欲?别是亏心事做多了心虚吧?”都在一起待这么久了,谁还不知道谁?高婕妤除了在曾经的施顺仪,后来的施慎妃身上看走过眼,对旁人她还是有些把握的。这次抚养公主的事,是谁在里面想把水搅混想渔翁得利,高婕妤不用多想就牢牢盯住了李昭容。
可惜抓不到她的实证。
高婕妤从来不是白吃亏的人,她这回明明什么也没做,皇上当时说要将玉玢公主交给曹顺容的时候,她心里是酸了一下。可这几年间的事情已经让高婕妤没有过去那样争强好胜了,再说了,玉玢公主病歪歪的,连谨妃这个生母都照料不好,换了其他人就能照料好了?别回头好处没沾着反倒动辄得咎。
曹顺容那些人还觉得抚养公主这事儿是天上掉了个馅饼,一门心思去争抢。又或者她觉得贵妃能把不是亲生的孩子照管的好,这事儿就格外容易随便谁接手都一样能做得好。真是光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了,养别人的孩子是那么容易的事吗?管得宽了紧了都是错,连谨妃这个亲娘都没能凭这个女儿获宠,旁人更是痴心妄想。
高婕妤在玉瑶公主丧母那时候还想过捡这现成便宜,现在早就把那个念头打消了。
这真不是便宜,这就是个天大的麻烦。
洗过手再擦上香脂,高婕妤将手抬起来,指甲刚才才涂上颜色就匆匆洗掉,当然不可能染出浓艳的丽色来,不过有一点点微微的浅红,看来倒象是指甲本来就有的红润。
但是高婕妤知道那不是的。
她十七八岁的时候,手一亮出来,雪白丰润,指甲看来确实饱满剔透,象蔷薇花似的颜色。但是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些年她的指甲不涂蔻丹完全不美,虽然不算苍老灰败,可也不是年轻时的模样了。
高婕妤也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染指甲的,她宫里头专有小宫女伺候她的指甲,在这上头花尽了心思,高婕妤尤其喜欢艳丽的颜色,越显眼夺目越好。那几年宫里人人都染,还有人往手指尖上贴金嵌宝的。不过这几年就不一样了,自从贵妃崭露头角,不知不觉间其他人都开始学着贵妃的作派。妆容也淡了,染涂指甲的也少了。
好象贵妃的一切都是好的,学了贵妃那一套就能得圣宠了一样。
高婕妤觉得这些人都快要疯魔了。贵妃正是鲜花怒放的好年华,平时妆扮素雅一大半是因为照料孩子方便,这些人学了个四不像,简直是东施效颦,能勾住皇上那才怪了。
高婕妤还记得那年随圣驾去金风园避暑时的情形,记得贵妃曾经戴过一枝步摇。那时候贵妃还不是贵妃,还只是谢婕妤,那枝步摇乍一看平平无奇,只是在银线下头缀着一颗垂珠。那颗珠子带着一层光晕,显然不是凡品,还有她那天穿的是一件樱桃红的宫装,衬得容色比湖里的荷花还显娇艳,那一身儿打扮从头到脚肯定都是皇上的赏赐,所以皇上肯定还是更喜欢嫔妃打扮的娇艳别致。
可现在婕妤看看没染上色的指甲,也有些灰心了。
她早已经过了娇艳如花的年纪了,哪怕再用力的妆扮也不可能将自己变回二八年华。这指甲就算染好了又有什么用呢?给谁看去?
“且让她病着吧,前阵子折腾的过头了,这一下总该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养病。”高婕妤对曹顺容真病假病并不在意,倒是想起陈婕妤来:“云和宫这两天怎么样了?东西送过去没有?陈婕妤怎么说?”
陈婕妤这几天又犯咳嗽,夜里咳的睡不着觉,平素吃东西也总是没有胃口,除了清粥小菜,别的差不多都不能吃,就算勉强吃下去肠胃也消受不了,不但不能补养身子,反而折腾的又吐又泄的,倒是多受一茬罪。高婕妤让人送了些补品过去,虽然也说不上多名贵,可对眼下的云和宫来说可以算是雪中送炭了。
“陈婕妤说昨天夜里就咳嗽了两回,还算睡了个安稳觉,还说多谢主子费心想着她,还说过两天天气暖和些了,请主子过去说话品茶呢。”
高婕妤这两年也算时运不济,可要是同陈婕妤相比,那她还算走运的呢。陈婕妤这接二连三的险些丢命,尤其是从上一回中毒之后,身子就彻底垮了,别说将来能再争宠,能够平平安安多活几年就算不错了。高婕妤以前和她针锋相对过,可是陈婕妤落到今天这一步,高婕妤对她倒是一点儿也恨不起来了,倒是隐约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情分,见她过得实在不易,还肯伸出手帮衬一把。
☆、四百零一 惶恐
这一日明微公主是一早就进宫了,这一回和从前不同。以前进宫都是往永安宫去,这一回却还有了一个不能不去的福晖堂。
明微公主入冬时就病了,断断续续拖了一个来月,这才将将好起来。方夫人晋封时她入不了宫只能送礼,迁宫时她也没好利索没赶上那份儿热闹,仍旧让人送了一份儿礼,这回她是终于大好了,进了宫来不可能不去福晖堂露个面。
方夫人来历虽然大家暗地里诸多猜测,但宗室之中基本都认定了,方尚宫就是皇上生母。因为太后当年“生子”一事本就没能瞒过这些人,现在皇上突然间给一个年老的宫人如此荣耀体面的封诰,甚至连贵妃、连皇子公主们都对这位新晋封的方夫人恭恭敬敬,这位方夫人的身份那还用得着说吗?
明微公主对方夫人可不陌生。
能陌生吗?她以前还受过方尚宫的礼,接过她奉的茶呢!
这么一想明微公主简直难受的坐不住。
要是早知道……要是早知道会有今天,说什么那礼她也不敢受,那茶她也不敢接啊。
旁人看着明微公主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这世上好象就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儿能叫她为难。可明微公主自己却不会忘记过往的遭遇。在太后手下讨生活时候那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甚至在她已经指婚出嫁之后,她也一直在太后和明寿公主面前小心翼翼的讨好,不敢有丝毫懈怠。
再没谁比她更清楚握有权势的女人有多么难伺候。时至今日明微公主都记得,在她快要出嫁的时候,太后因为一件事不顺心就把火撒到她的头上,说要给她败火,就是这样的寒冬腊月把她关了起来,连一口热水热饭都不给,送来的吃食全都冷冰冰的咬都咬不动。明微公主现在想想都觉得当时能撑下来一定是神佛保佑。那一回把她关起来之后,她还以为顶多两三天就能出去,没想到太后随即就把她的事抛诸脑后,还是后来皇上问起,又提及快要过年了,太后总不能不让她在年宴上露面,这才将她放了出来。终于能出来的时候明微公主几乎都不会走了,是被人硬架出来的,太后还不给她请太医。
那些日子的折磨和恐惧让明微公主终身难忘。
现在忽然间又多了一位方夫人,虽然没有太后之名,可却是有太后之实啊。
虽然以前看这位方夫人还好,可人在卑微之时自然会装的样样都好,一旦跃居高位,谁能担保她就不是个刻薄暴虐斤斤计较的人?从前先太后和明寿公主折腾她,好歹还有皇上能回护照顾一二。可眼下这一位是皇上的亲生母亲,怎么看皇上也会站到她那边去。
要不说是夫妻呢,还是乔驸马懂她的心思,本来是有约要出门的,特意推掉了陪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同车送她进的宫。
他说的话里有一句明微公主算是听进去了。
“宫里这么些主子,曾经受过方夫人礼的不是一个两个吧?你要是受过两回礼,接过几次茶就这样,那贵妃呢?贵妃过去可是天天受方夫人的侍奉,要说担心,她不得比你更担心?你就别多想了,就算天真要塌下来,还有高个儿的顶在前头呢。”
他说了一大篇安慰的话,就是这句最有效力。
可不嘛,法不责人,方夫人要为这事儿记恨,那可是记恨不过来。
只是道理虽然明白了,明微公主还是有些不安。
她和旁人身份又不相同。当初太后为什么看她那么不顺眼?还不是因为她是先帝同旁人所生?太后一见着她就不耐烦,不管她如何温顺恭敬也从来没有好声气,她的出身就是她被排斥的根由,在太后眼里这个罪过是她与生俱来的,只要她活着,只要她出现在太后面前,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什么就足够太后恨上她了。
如果方夫人也这样想的呢?
她过去肯定没少吃苦也没少受罪,那些事情说不定她一笔一笔全记得清楚,说不得等腾出手来,就会将得罪过她的人全收拾了。
明微公主先往永安宫来。
还没进门明微公主就先听见从里头传来的笑声。在这宫里头能笑得这么欢快无忧无虑的,那肯定只有二皇子、三皇子了。
内殿的地下铺了一张大大的厚毡,殿内特别暖和,三皇子穿着一身儿薄薄的短袄棉裤,正在趴在地毡上,努力的想试着想把身子翻过来。可惜他手脚力气还是不大够,又不懂得劲儿往一处使,手脚乱拨乱划的折腾半天也是白费力气,小嘴一张,口水倒是先淌出来了。
一旁宫人忍着笑上前去替他把口水擦了,擦完还退到一边去,贵妃不让人插手帮忙,所以三皇子这一个翻身折腾半天了也没翻过来,她们这些伺候的人只能在旁边闲看着。
明微公主虽然是心事重重,看到这情形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谢宁穿着一件儿胭紫色对襟盘花扣的薄丝棉袄子,下面则是玄底绣银线牡丹花的宽幅裙子,头发往后梳成一个不高不低的小飞仙髻,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脸上没用脂粉,眉也没有描,只在唇上用了一点玫瑰色胭脂膏,淡淡的点上之后再抹开,这般模样不要说皇上看着怎么样,就是明微公主一见着她,也忍不住要多看上几眼。
谢宁吩咐人好生看着三皇子,打量了明微公主一眼,关切的问:“你身子可大好了?”
明微公主坐下来端起茶盏:“已经好多了,在屋里待了快两个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快把人闷傻了。”
“今天这样冷,该等个暖和的天气再进宫也不晚。”
明微公主笑着说:“眼看快到过年的时候了,再暖和能暖和到哪儿去?只怕会一天比一天冷才是真的。再不来啊,我怕二皇子三皇子都要忘了我这个姑姑长什么样子了。”
明微公主也没有掩饰今天的来意,除了永安宫,她还要去一趟福晖堂。
☆、四百零二 尊荣
谢宁看得出来明微公主有些不安。
她虽然不知道明微公主对于“太后”一流的人物有着刻骨的畏惧,但也知道这其中肯定有不自在的地方。昔日为奴为婢的人突然一朝成了需要问安的长辈人物,明微公主多半也是顾虑礼数、面子这些。
对明微公主,虽然知道她总往永安宫来也有些别的意思,可是谢宁不公示对这些事斤斤计较。人活在世上哪能那样较真?水至清则无鱼。至少明微公主并无害人之心,想往高处走那是人之常情,世人都是如此。
“我正好也要过去,不如咱们一路。”
谢宁要一同去,这对明微公主是意外之喜。她在永安宫是下了大功夫的,因为谢宁是贵妃,因为谢宁有两个皇子。
只是明微公主从来也没有指望过谢宁会对她这样关照,这让她觉得又新鲜,又有些不安。
至于为什么不安,她也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