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三个人,皇上、方尚宫和她。她与皇上的关系是不用说了,皇上与方尚宫是母子,她与方尚宫算是婆媳,这三种关系要维持好,要融洽,要面面俱到,那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这其中的分寸旁人帮不了她,只有她自己摸索着往前走。
天阴沉沉的,一出殿门,吹在脸上的风带着浓重的湿气。往远处望时,宫道的那一头被雾气笼罩着。平时熟悉的地方,现在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相距十余步,就看不见对面来人的模样。
来往的太监与宫人走起来步子细碎无声,在这样的雾气中就象一个个无声无息的游魂。宫中现在上上下下都换了孝衣为谨妃服丧,一点鲜艳的颜色也看不见。
玉瑶公主平时就喜欢鲜亮的颜色,别致的装扮,这些天都是一身米白、银白、素蓝、银蓝、鸭蛋青色。每季量体裁衣时,其实都会做些素服以备不时之需,万不会象普通人家那样遇着丧事现扯块白布钉两针披在身上就权做孝服了。
换做平时,玉瑶公主最不喜欢这种身不由己的情况。她念书时就对书上的话多有疑虑,即使是圣人言论也不能令她百分百的信服。对于宫规上头一套一又一套的繁文缛节更不耐烦。郭尚宫教她时,玉瑶公主就屡次顶嘴,说:“也不知道这些破规矩是什么人想出来的,就为了折腾后人而已,其实除了劳民伤财,还有什么用处?”
这话把郭尚宫吓得半死,连忙告诫公主这话切不可乱说。
“公主,这世上的人有千千万万,假如没有规矩,那可不就乱套了?宫女太监们不做活了?农人不种庄稼了?人人都可以没上没下乱了尊卑?那岂不天下大乱了?规矩礼法是这世上一等一要紧的大事,切不可有一丝懈怠疏忽啊。”
玉瑶公主毕竟年纪还不够,对于郭尚宫说的话并不能全懂。但是她也知道礼法的要紧,现在是不会将心里的想法全部诉诸于口了,可嘴上不说不代表她心里真的信服了。
这一回郭尚宫每天伺候她梳妆打扮时都捏一把汗,生怕公主不干,又或是再发什么惊人之语。
谨妃名义是也是正一品妃,是玉玢公主的母亲,玉瑶公主要是真不愿意服丧那可是大不孝,绝不是一句小小疏忽可以搪塞过去的。到时候公主可能不会怎么样,她这个训育尚宫一准儿是顶缸的替罪羊。
还好公主对这些日子的衣饰并没有怨言,给她预备好了她也就乖乖的穿上了,嘴上固然没有抱怨,甚至连神情之间也未见什么异样。
郭尚宫心中啧啧称奇,忍不住琢磨,也许公主这是又长了一岁,所以比人前更有耐性,更懂事了。
其实原因玉瑶公主不说,郭尚宫当然也猜不出来。
倒是甘熙云猜着了几分,那天她是陪着玉瑶公主一块儿往寿康宫去的。
公主这是物伤其类了。
毕竟是姐妹,又同样有丧母的遭遇。甘熙云也没了母亲,这种感觉她也能体会到一二。
一早起来推开窗子,甘熙云就怔了一下。昨天天气还好得很,结果一夜醒来就变天了。看这天色,今天多半有场大雨要下。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看来得把厚袄赶紧找出来,来不及晒就只好在熏炉上烘一烘好穿。万一着了风寒,她可是病不起。不要说有没有人会真心照看她,她也不敢请太医开方熬药。一旦有病的消息被传出去,照宫规她就得挪出去养病,不能再陪伴在公主身边。这一出去,想再进来可就难了。
虽然宫中风波险恶,可她还是情愿留在宫中,不想回到那个不属于她的家中去。那里并不比在宫中强多少,一样是处处危机,晚上睡觉都不敢合眼。就是入宫前一年,她入冬之际病了一次,算起来恰好是与现在差不多的月份。明明只是小风寒,也延医问药了,但是这场病却拖了一个来月。本来服了几天药她已经觉得要好转了,因为发烧几天身上反复出汗难受,所以让丫鬟烧了热水洗了洗,当天晚上不知怎么她屋子窗子却开了,才洗了头洗了澡又吹了半宿冷风,第二天她起身就觉得不妥,果然没过午就又起了烧,这一回病来的更重,还添了咳嗽,一整个冬天断断续续的一直没好俐落。
要不是后来她时时处处都在小心,只怕这病就会落下病根。她已经没了亲娘,没了父亲的关爱,没有其他人帮着她扶持她,万一她要连个健康的身子都没有,那真是万事皆休。如果将来论及婚嫁时,旁人家也许不介意她丧母,不介意她嫁妆微薄没有娘家助力,可是谁家娶个媳妇也不是为了捧个药罐子回去供着,不能持家不能育子只能添麻烦,谁家肯娶她?
所以和家中相比,她宁愿待在宫中。因为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她的处境都是一样的不易。
与其圈在那个小小的同知府里同继母和一甘仆妇斗智斗勇,整日蝇营狗苟,为了那仨瓜俩枣的家当勾心斗角,她情愿进宫,给自己挣出一条路来。
谨妃停灵这几日明明天气都不错,眼看着要办大事了,偏偏这天转阴了。甘熙云整理书案时就听着有人议论,说谨妃这真是死也不捡好时候,活着的时候就不讨人喜欢,死了更不讨人喜欢。眼看时令已经要入冬,要冒着冻雨冰雪送谨妃葬入皇陵,这一路跋涉困顿,罪简直不是人受的。
谨妃素来吝啬小气,少有恩义与人,眼下人死灯灭,旁人更加不用顾忌了。
说起来,这些人也是看不起谨妃只生了个公主,玉玢公主还整日整日病病怏怏,旁人都说她多半养不大就会夭折。这样的一对母女,旁人就算想巴结奉迎也不会找上她们。
天气阴冷,连纸都泛潮了,笔锋不如平时那么运转自如。玉瑶公主停下笔,往窗外看了一眼。
隔着帘子看不清楚,将帘子掀到一旁去后,玉瑶才发现外头下起雨来。
雨不知道已经下了多久,院子里青石板地上泛着一层水光。有两个小太监在雨里给花树绑枝干,防着雨大风大将花树打折了,看着身上都已经淋湿。
甘熙云也走了过来,站在玉瑶公主身旁看着。
“公主可要加一件衣裳?这会儿寒气更重了。”
“不用了,”玉瑶公主说:“反正也写不好字,这天儿也不能调颜色画画,我先回去了。”
要说从前杨娘子在时,几时走当然不能公主由着性子来。但是换了徐尚宫以后,那一切都按公主的喜好来,徐尚宫连半个不字都不会说。
甘熙云出去吩咐了一声让人传步辇过来,不要忘了多加一把盖伞。然后回来后陪玉瑶公主说话。
“公主可知道杨娘子的事?”
玉瑶公主果然抬起头来,问:“她怎么了?”
“听说她出家了,杨家把她送进了京郊一间庵堂里。听说那里日子清苦,管束严厉,送进去的女子过得不怎么好呢。”
☆、三百六十三 才女
虽然玉瑶公主对外头的事情所知不多,也知道庵堂不是个好地方。
要知道当年先帝爷爷没了,太后就将后宫美人都送进庵堂里了。在玉瑶公主心中,这大概就相当于给人判了充军做苦役的重刑了。
她嘴角微弯,露出一抹叽诮的笑意:“自作自受。”
甘熙云也并不同情杨娘子。
进庵堂之后大概不可能过她以前那种养尊处优的好日子了,可毕竟还保住了性命嘛。再说,她不一直都自命清高吗?那就让她进庵堂里去清高吧,再没有比那里更适合她的地方了。
从前杨家有个立志守节的女儿那是光彩,家里人愿意容让她,捧着她,就象捧着一块金字招牌,捧着一面活的贞节牌坊。可是眼下这块招牌抹了黑,这牌坊看着是要塌了,杨家老爷子就算再疼小女儿,总不能为了她一个误了全家吧?进宫没有一年就被退了回去,如果只是脾气不好惹公主不快,宫里是断然不会这样处置的。只可能是她做了什么事情惹怒了宫里的主子。
杨家人一见到她被不明不白送了回去,赶紧托人打听详情。他家自有门路,那人收了好处之后,半遮半掩将杨娘子不安分的事情说了,这对杨家人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送了女儿进宫后,但凡来往的人家说起来,无不羡慕杨家有个这样品性端正才学过人的女儿,连带杨家其他人也都被高看一眼。能为公主师嘛,这当然是件光彩的事。
可眼下光彩变成了耻辱,幸事变了祸事。再把她留在家里,亲戚朋友问起来怎么说呢?其他人又如可出门见人?更不要说她的侄女儿们也有将及笄议亲,这不全让她毁了吗?
更不要说,杨娘子被送回家之事,还寻了一次短见。
这下杨家人更慌了神。
她要真是前脚出宫后脚寻死,那才是祸及满门。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死在家里,可也不能让她活着这么丢人现眼。
这回是杨家老爷子发了话,将她送离了京城,送到一个她一辈子也出不来,也不能见人的地方去。
只盼望宫里头宽宏大度,别为这事儿再惦记追究杨家的责任就好了。不能沾上光也就罢了,这么一闹反而坏了名声,于杨家前程也有妨碍。
玉瑶公主对杨娘子没有多少兴趣。她毕竟年纪还小,对于男女之事不甚了了。宫里人偷偷说杨娘子一脸三贞九烈,骨子里其实一股骚劲,也不看看自己那块货色,也想往皇上跟前卖弄,玉瑶公主听听也就算了。
玉瑶公主上了步辇回永安宫来,虽然辇上有盖伞,雨太紧,身上也被淋湿了些。随行的宫人十分不安,劝着她说:“公主,雨越来越大了,咱们要不要先避一避?等雨小些再走?”
玉瑶公主转头看看:“这是到哪儿了?”
“回公主,这已经到了夷安阁了。”
玉瑶公主点点头:“那就进去避一避再走。”
夷安阁空置许久,守门的太监一见公主来了,忙得找不着北,连滚带爬的过来开了正门,玉瑶公主跟前的宫女吩咐她:“你也不用忙,我们公主不进去了,就在廊下坐一坐就走。”
空太久的屋子可不能去,不说旁的,里头的气味儿就难闻。
太监忙着搬了椅凳来,可惜也没旁的可巴结处了,这儿连杯热茶都没有——就算有,公主也看不上。
他连站在公主近处服侍都没有那个资格,只能远远待在廊角。
雨看着确实是越下越大了。
谢宁看了窗外一眼,吩咐人说:“这么大雨,大皇子待在书房想是不回来的,公主那里让人去问一声,要是公主还没回来,就说一声,让她不必急着回来,待雨势小一些再说。”又问:“方尚宫呢?”
从一早就没见方尚宫过来,谢宁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往寿康宫去了。去寿康宫倒不怕,离得近,几步路的事,夏红夏月她们伺候着想必不会有事。但是若是去清宁殿,那路程就远了,方尚宫的病不能受寒。
从前只知道方尚宫有病根,现在才知道是月子里落下的病。这样的病很难根治,也难去根,起码谢宁知道的害月子病的人,就没有一个能治好的。
怪不得李署令堂堂国手,都对方尚宫的病没有什么良方,只能尽力调养着……
谢宁怔了下。
李署令的医术在谢宁所知道的人里,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了。自从他替方尚宫开方调养以来,方尚宫已经比从前好多了。
可是,以李署令的阅历和医术,他真的看不出来方尚宫的病根在哪儿吗?他诊不诊得出方尚宫曾经有妊,这病就是因为生子落下的?
他真的一无所觉吗?
或者他诊得出来,却替方尚宫隐瞒了事实真相?
李署令,难道也是一位知情者?
这天大的秘密,他却替方尚宫担起了干系?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署令这样做,就没有想过若有一天皇上得知此事之后他该如何自处吗?
谢宁坐不住了,外头的雨声一阵阵的象是敲在她的心上。
她总觉得,这里面还应该有旁的原因。
两人是故交?有过命的交情?
青荷从外头进来,脸上带着些许不安:“回主子,方尚宫去了清宁殿,还没有回来。”
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
天气阴冷,骤雨突至,方尚宫身子肯定不舒坦。
“让胡荣带人过去,多带件厚斗篷,就要那件天青两重锦的能挡雨挡风,将方尚宫素习吃的药也带着。雨大不必急着回来,将方尚宫照应好。”
青荷赶紧应了一声出去传话。刚才走得急,她的鞋子都沾湿了大半,又湿又冰很不舒服,这会儿也顾不上去换。
方尚宫的身份可不一般,耽误谁也不能耽误她的事。
方尚宫那里一时是回不来,周禀辰倒是来了,他也是才忙了一早上,袍子湿了大半截,也顾不上去换,就先来回话。
不去换也有一半是他有意如此。
要是头也理顺了,衣裳也换掉了,主子什么也看不见,哪里知道你确实奔波劳苦了?说不准还觉得你懈怠差事过得太滋润了呢。
回过了旁的事,最后说起玉玢公主来。
“公主一切都好,柳尚宫请奴才禀告主子,玉玢公主这几天饮食没有添减什么,夜间睡的也算踏实。”
“这两天,有人去看过公主吗?”
周禀辰说:“大皇子殿下去过一次,玉瑶公主去过一次,皇上前两日都去过。”
这么说来,除了谢宁每日早中晚三次过问玉玢公主的起居,后宫其他人就再没有谁去看望过这个小公主了。
虽然谨妃在时,众人都觉得谨妃不会养孩子,好孩子也能让她养废了。但是谨妃有再多不是,她也是玉玢公主的亲娘,她再不称职,也不会象旁人一样冷漠。
再这样放着玉玢公主一个人不妥,这件事情还是越早办妥越好。
谢宁真恨不得这一月快快过去,实在太耽误事了。谨妃的事、慎妃的事,方尚宫的事,还有玉玢公主的事。
哪一件都不能轻忽大意,哪一件也没法儿拖延。
雨还下得紧,玉瑶公主枯坐着也无趣。随身的书箱里有两本书,可惜都是她不爱看的。
夷安阁她没有来过,索性趁这个机会前后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