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银辉洒满了庭院。皇上索性命人将灯笼熄了,就这样陪着谢宁在小花园里散步消食。圆月倒映在池塘之中,偌大一个银盘明晃晃的,风吹着水面泛起波纹,月亮也跟着变了形状。
“朕想起还在书房念书那时节,有一件中秋宫宴,写了一首咏月诗。”
谢宁好奇的问:“一定写的不错?皇上怎么以前从来没说过?”
皇上笑着摇头:“不不,朕在诗词上不成,勉强把平仄扳平,字句通顺就不错了。不过你也知道,朕当时已经被立为太子了,哪怕那诗做的狗屁不通,下面的人也拼命叫好。”
谢宁给逗的忍不住笑出声来:“皇上忒自谦了。”
说皇上诗才横溢那肯定是吹牛拍马,但是也绝不至于文理不通。只是皇上说的这话,天下谁也不敢说,敢说的也只有皇上自己。
话是大实话,正因为是实话,所以才没有人敢说。
“当时上书房的一拨人里,做诗最好的是张郎。”
谢宁怔了下:“张郎?是说的张驸马?”
“没错。”皇上细心的扶着谢宁的腰,免得她被小径上铺的碎石绊着:“张郎的才气那是没得说了,天生带来的,旁人比也比不了。那会儿宫宴上他也做了一首诗,诗做的比朕的强多了,可是众人却遮遮掩掩不敢夸他。哦,有个例外。有个人夸他比朕强,比所有席上的人都强,你猜是谁?”
谢宁想了想:“是先帝?”先帝可不用倒过来拍儿子的马屁,宫宴之上,能够不拍太子的,大概也只有先帝、太后。但是太后应该不会在前朝的宫宴上头,所以谢宁猜了先帝。
皇上摇头:“不是。”
不是先帝,那会是谁这么不给太子面子呢?
谢宁这就想不出来了。
“是明寿。”
“她也在?”
“是,她也在,就是为了张俟衡去的。”
谢宁想了想,轻声说:“就算张俟衡写的不怎么出彩,在她看来也是最好的吧。”
皇上笑着说:“也许是吧。不过张俟衡写的确实好。若换个地方写出来,必定又是满京传诵,一时洛阳纸贵。偏偏在宫宴上写出来,大家夸都不敢夸,那诗后来也没有流传出去,朕记得,那张诗稿被明寿拿去了。”
想到张俟衡后来变成了张驸马,大概没有过上一天高兴的日子,谢宁也难免有些心酸。
“那是朕被立为太子之后的头一回宫宴。”
谢宁停下脚步,皇上声音很轻,在晚风中听的不那么清晰:“那天朕才发现,朕忽然变成了一个名叫太子的人,身旁的笑脸、恭维、试探、算计,如此种种全是朝着太子去的。在宫宴上朕同人谈笑风生,可是晚上对着月亮,心里却发慌。先做太子,后做皇上……这个戏台,上去了就再也下不来,一刻也不能懈怠,得撑一辈子。”
谢宁怔住了。
她和皇上有过比此刻更亲密的时候,可是从来没有哪一刻,她觉得离皇上这么近,近到她只要抬起手来就能摸着他的心。
前朝后宫,天南地北,无数人都想揣摩圣意,讨好皇上。但那都是为了能从皇上这儿谋得好处。谁真是不求回报的为他好,对他好?
坐在龙椅上称孤道寡,他一直一直都是孤单单一个人。
☆、三百二十六 歌谣
皇上站定脚步,看着身旁的女人。
谢宁现在仍然很美。虽然不施粉黛,身形臃肿,连头发都只松松的挽了一下。
已经不是当年在御园里初见她的时候了,可是在皇上看来,她还是当初的模样。
她给了他一直想要的,虽然她自己也许没有想到。
人们常说,以真心换真心。但是很多时候,即使你付出了真心实意,换来的也往往是嫌弃与敷衍。
没人相信你付出的真心,纵然相信,也只想着凭此可以多谋取些什么。人世不过匆匆几十年,能够遇到那么一个人,你真心待她,她也真心待你,这是多么艰难又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朕记得,你有一回给泓儿唱了首曲子哄他睡,那曲子叫什么?”
“是老家的小调儿,叫什么名儿我也不知道,小时候听我娘、还有姥姥唱过。”
“朕听着好,你再给我唱唱。”
谢宁唱歌不算太好,但是哼个小调还不是难事。
她清清嗓子,正要张嘴,看着皇上站在一旁那样专注的看着她,忽然觉得难为情了。
“您别瞧我啊。”
皇上乐了:“我看着又怎么了?”
“您这样看我,我唱不出来。”
皇上忍着笑侧过身:“好,不看你。”
谢宁唱的是老家的方言,同官话的吐字是不大一样,其实前面唱的什么皇上听的不那么清楚,又是泉水又是溪流,又是大道又是河沟的。但是最后几句他听的清楚。
不哭,不哭,快睡吧。月亮升起来了,太阳也要升起来了,睡吧,快睡吧。
这就是一首乡下俚语小调,女人们唱这曲儿哄淘气的孩子睡觉。唱的什么词可能自己都不清楚,但是孩子们总是受用的,哄着哄着就老实下来安静睡着了。
皇上不知何时又转过身来,专注的看着她。
谢宁微侧着头,月光给她的脸庞镶了一层柔和的银边,看上去仿佛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隔着假山,还能听到小花园的另一边传来的隐约的歌声。
大皇子陪着玉瑶公主在花园这一边玩灯笼,听到那歌声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
等到谢宁唱完了,过了片刻,玉瑶公主说:“我以前也听见过,娘娘哄弟弟午睡的时候这么唱。”
大皇子也听到过。
两人都没有出声,风吹过来,玉瑶公主手里提的灯笼摇晃起来,里头点的那枝小蜡烛已经烧到了头,又经了这么几晃,无声无息的就灭了。
大皇子是羡慕弟弟的。
他的母亲生他时就死于难产,大皇子连生母一面都没见过。从他记事,在宏徽宫里,也没有给他唱过曲,那样温存的哄他入睡。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灯笼灭了,而玉瑶公主也跟他一样,站在这个角落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脸上没有表情,看上去一片漠然。月光照在她半边脸上,显得很白,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而另半边脸则在暗影里。
这样的她看起来不象个孩子,而象是一个已经经历了许多沧桑坎坷的大人。
“玉瑶?”
“哦。”玉瑶公主也回过神来,反问他:“怎么了?”
大皇子轻声说:“灯笼灭了。”
玉瑶公主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蜡烛已经烧完了。她要玩灯笼,胡荣二话不说就让人取了竹芯纸糊嵌云母片的一盏灯笼来,又精致又小巧,替换的蜡烛也有,在跟着玉瑶公主的宫女身上带着。
只是刚才他们站在一处不动也不说话,宫女没得了召唤也不敢过来扰着二位小主子。
又换了一根新蜡烛,灯笼又亮了起来。灯影绰绰投映在身上和地上,月色安谧皎洁,同刚才一般无二,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心思再玩了,明天还都有功课。
大皇子站在门前,看着玉瑶进屋去了,自己这才转身进了屋子。
柳尚宫在的时候,因为她话不多,只默默做事,并不让人觉得她一直都在,又有多么重要。但是人总是这样,有的时候不觉得,一旦习惯了又没有了,就觉得心里不大自在,身边空落落的,一些小事细节上头也显得不那么妥贴。
大皇子洗漱过,散了头发,又习惯性的想再看几页书才睡,柳尚宫不在,一旁的宫女冬英轻声说:“不早了,殿下早些睡吧,灯下看书也伤眼,明儿还要早起去书房呢。”
大皇子本想说“看完这页就睡”,话没出口,他先想到了柳尚宫。
柳尚宫要在,就会过来把书拿去收好,恭敬又有分寸的直接赶他去睡。但柳尚宫不在,其他人可没有一个敢过来夺他的书。
门外头传来宫女的声音:“给皇上请安。”
大皇子有些意外,连忙站起身来。
不等他迎出去,皇上已经进来了。
“父皇。”大皇子连忙行礼。
皇上摆了摆手:“不是在外头,别拘礼数。你这会儿还看书?可不早了。”
刚才没有顾得上,大皇子的书还在手里拿着没放下呢。
“就要睡了。”
皇上走过来拿了他手上的书,看了一眼,顺手放在了案头。
“要用功,以后日子长着呢,何必急在一时?晚间看书用功更费神思,对你的身子有害无益。”
大皇子有些惭愧:“父皇说得是。”
“你睡吧,朕看你睡了再走。”
一旁宫女忙过来服侍大皇子躺下,帐子也放下了半幅。
晚风轻透纱帘,吹得半幅帐子微微摆荡。皇上还在,大皇子哪里躺得安心。
“父皇也该早安歇了,娘娘那里必定还等着。”
“你睡了朕就走。”
没有办法,大皇子只好老实躺着,闭上眼睛努力要让自己睡着。
睡不着也要装睡着。
闭上了眼,其他感官反倒是更敏锐了。
他能听到父皇的呼吸声,和平时上夜的宫女们的呼吸声完全不同。父皇的呼吸声规律,沉稳。还有,大皇子能闻到皇上衣袍上淡淡的熏香气,那是龙涎香,宫中只有长宁殿一个地方燃这香。
本来以为自己睡不着的,大皇子平时睡觉就浅,每回躺下总得好一会儿才能真正睡着,对他来说,每天躺下后等着睡着的时光最难捱。
可是今天事情却怪,大皇子躺了没有一会儿,就真正的睡着了。
他恍惚梦见,自己又听到那轻缓的歌声,唱的是哄孩子入睡的歌谣。
但是奇怪的是,那歌谣不是娘娘唱的,却依稀象是父皇的声音。
☆、三百二十七 征兆
天才刚刚蒙蒙亮的时候,皇上一动,谢宁就跟着醒了。
按她平日的作息,这会儿纵然醒了,还是要再补一会儿眠才起的。
谢宁觉得怀孕几个月,人都变懒了不少。身边的人都巴不得她多吃少说,少动少想,生完孩子之后肯定还要休养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