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酒端起,谢宁险些叫出声来,一旁明微公主恰到好处的转头按住她的手。
谢宁转头看了她一眼,就这么一闪神的功夫,皇上已经一仰头,将酒喝了下去,抬手将酒樽放在回盘中,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明寿公主特意看了一眼酒樽,发现里面确实已经涓滴不剩,喝了个干干净净。
皇上语气平淡的说:“开席吧。”
明寿公主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提声说:“开席!”
谢宁不知什么时候手已经和明微公主紧紧的握在一起,随着明寿公主这一声令下,并没有鼓乐齐奏,也没有宫人传菜倒酒,而是远远的响起一片铿锵之声,金铁交鸣。
这是刀剑出鞘之声。
靠近敞厅的锦幢忽然被利刃划出一条破口,雪亮的刀光闪烁,一个顶盔披甲的兵卒跃身而出。紧跟着“嗤嗤”之声不绝,更多的破口一道接着一道,锦幛被割的支离破碎,象秋天大风卷落的黄叶一样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的破片,露出站在锦幛之后全副武装的一排排兵卒,手里刀剑出鞘,杀气腾腾的将牡丹园团团围住。
惊呼之声四起,站在厅外的太监宫女乱做一团,慌不择路,椅翻桌倾,牡丹断折委地,枝颓叶败,花瓣和泥尘混在一处,被践踏的不成样子。
这些没头苍蝇般乱撞乱逃的人吓掉了魂,有的往厅里退,有的往外头跑。厅里和楼台上也已经乱做一团,离谢宁不远的一个有些年纪的贵妇一声没响就晕了过去,还有人急着想往楼下跑,尖叫厉呼之声响成一片。
手无寸铁来赴宴的人一头撞上刀剑组成的坚壁,只是眨个眼的功夫,身上同时被好几柄利刃穿透,血珠子往四下里喷溅。离得近的被溅了一脸血,尖叫一声蒙头就往后跑。还没迈出一步,后面一杆长枪自人丛中突出,结结实实将这人搠了个洞穿。枪一拔出,那人的身体沉沉的倒了下去,一动也不动了。
“都慌什么?”明寿公主站在敞厅门口,身后跟着一队持剑倔挎刀的护卫,大声发话:“就你们这点儿出息,胆子还没有耗子大。不想死的都给本宫老实坐着!”
能听得进去的勉强安坐在在原处,冷静不下来的人,以后也就没有需要冷静的机会了。
看着场面被镇住,明寿公主这才算是满意,回过头来环顾了一眼敞厅。这厅里今天坐的人大半都姓李,全是宗室贵戚。这里头有平时就对明寿公主恭敬巴结的人,也有不卖她的账把她得罪狠了的人。以往她不能把这些人怎么着,可是今天就不一样了。
今天这里的一切都由她说了算了!不止今天,以后这天下的事也是她说了算!
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令明寿公主就象满饮了一杯陈年美酒,整个人飘飘然然,快美异常。
从母后薨逝之后,她就没有哪天真能顺心如意的过。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一直压在她头顶上的那片乌云终于是移开了。从今而后再没人能让她不痛快。
原本今天的局面不必这样兵戎相见,只要解决了皇上,其他人还不都是墙头草,哪边风强往哪边倒。可是明寿公主憋屈太久了,她想要一场痛痛快快的胜利,她渴望闻见血的气味,听到那些人恐惧的讨好和求饶。就象前几天那个在她面前大放厥词的无知妇人一样,被踢的满地打滚时才终于知道什么是惧怕。
有个人走到明寿公主身边站定,明微公主攥着谢宁的手微微一紧。
谢宁有些疑惑的看着她。
“他是兵部司曹,归德将军游海鹏。”想到谢婕妤对这些事不了解,她又加了一句:“是林家远亲,论起来原来淑妃还要称一声表兄。”
明微公主没说的是,外面传说明寿公主养有面首,其中游海鹏也是入幕之宾,还有人说,明寿公主给游海鹏生了一个孩子,只是一直瞒得严严实实。以明微公主的交游广阔消息灵通,都没能打听出那个孩子到底被明寿公主养在哪里。
没有游海鹏,明寿公主空有野心却孤掌难鸣。而没有明寿公主,游海鹏也根本没有这个谋逆犯上的机会。这两人可以说是一拍即合,狼狈为奸,看到他出现在这儿,明微公主真是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
谢宁无暇关注旁人,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那扇屏风,如果目光能凝结成一股力量,她恨不得刺透屏风,看清楚坐在屏风另一边的人。
皇上他刚才怎么会喝下那杯酒?想也知道明寿公主这么大费周章的劝酒,那杯酒肯定有问题。皇上明明早有防备,那酒他不会真的喝下了吧?
明微公主在人丛中找到了丈夫,看到乔驸马混在众人之中毫不起眼,她暗暗松了口气。
明寿公主震慑住了厅里厅外的人,但还没有等到她想看到的结果。
酒中下的药她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尤其是混在酒里喝下去,要不了几息的功夫马就能要人的命,七窍流血死状凄惨。明寿公主亲手把药下在酒里,又是亲手把酒端给皇上,看着他喝下的,可是他怎么还没有毒发的迹象?
她的目光又落在那不知何时打翻的酒樽上面,又移到皇上的脸上。
一定有哪儿不对,不是酒有问题就是他刚才根本没喝!
明寿公主的镇定出现了一丝破绽,但还没有到乱了方寸的地步。
“给本宫杀了他!”
就算酒他不喝,自己在长春园里布下的这支伏兵也一定会要了他的命。说起来毒死这种死法还更体面一些,毕竟是一国之君,刀斧加身,死后还尸骸不全,这种死法有些不合他的身份。
游海鹏拔出腰间长刀,一步一步朝着皇上走了过去。
谢宁死死睁大眼,游海鹏离皇上的距离一步步缩短,十步,八步,五步距离根本不能算数了,只往前一跃,刀就会砍到皇上身上。
屏风两侧有人跃出来拦阻,那两人动作特别的快,就象两道浅灰的影子掠过,屏风被撞得翻了过去,谢宁终于看清楚了,皇上还好端端的坐在那里。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惊觉背上全是冷汗。
敞厅里乒乒乓乓战做一团,几乎立刻就分出了胜负。游海鹏生的魁梧,可是在敞厅里这样的地方他完全施展不开。而一直待在皇上身侧的那两人配合无间动作灵活,游海鹏兵刃脱手的那一刻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百四十一章 胜负
转折发生的太快,快到明寿公主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还没来及褪去,就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她恐慌异常,心里已经明白过来事态已经脱出了她的掌控,可脑袋和脸上却来不及应变,显得错愕而滑稽。
明寿公没想过她会失败。或者说这个念头也曾经在心中一闪而过,但她根本不去细想。
与此相反的是,她想了许多事情成功之后要做些什么。她曾经接洽过昌郡王,但对方根本不搭她的话,恽郡王、代王、越王这些人要么和她压根儿就算对头,要么……就象恽郡王一样,连一个儿子都没有,何苦淌她这趟混水?
那些人不识抬举明寿公主也不愁,皇上现放着有两个儿子。老大生来多病,明寿公主还知道他身体是有隐疾的,将来想生儿育女传续香火根本不可能。但这样正好,等皇上暴病而亡之后,她就可以扶立大皇子。等短命的大皇子没了,她到时候肯定还有余裕,二皇子不正好接上吗?或是从宗室里找一个听话的傀儡小孩儿……
她想的很多,很细致,连以后几天住宫里,几天住府里,在哪儿见朝臣,在哪儿批奏章都想好了。
游海鹏兵刃脱手,人被接连几下重击,一膝屈弯跪伏倒地,随即胸口、后枕几个要害部位都挨了几下,整个人重重倒在皇上坐的那条案前头。
前几天游海鹏就是这样几下打死了谢刘氏,最后一击是扯着她的领子,将她的头往突出的大理石案角上撞过去。明寿公主当时极为不悦的说:“下次不要在这里,撞坏了桌子修起来多费功夫。”
赢了之后的生活是那样舒心畅快,这天下尽在掌握,一切应有尽有。至于输了以后该怎么办?输了还用得着考虑那些吗?当然是死路一条。
这个死字结结实实敲进了她的脑子,明寿公主打了个激灵,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她提着裙子往后退,边退边喊着另两个心腹的名字。
两个人只有一个出现在了这时,但是他胳膊上缠着一条黑色带子,面容冷峻。比这更让明寿公主心慌的是那些兵卒之中一大半都拿出了黑色带子系在手臂上,然后他们朝着那些没有系带的昔日同袍挥起了刀。
身边的尚宫和几个护卫簇拥着明寿公主往外逃,她的发髻散了,钗横簪褪,裙子扯破了,连鞋子都不知去向。
身边全是喊杀声,不知道什么人的血溅在她脸上,她连抬手去抹一下的功夫都腾不出,被裹挟着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往前移。
谢宁扶着楼台的栏杆想再看一眼皇上的情形,明微公主用力扯了她一把:“别看了,皇兄肯定没事。”
刀兵无眼,她既然在谢婕妤这儿下了这么大功夫,就不能功亏一篑让她在这个时候受伤出事,不然岂不是前功尽弃?
楼台上的人更多的是惶然无主,高婕妤先前被想逃跑的人撞倒了,人到现在还昏迷不醒。明微公主拉着谢宁转过两根廊柱,推开了一扇小门。
谢宁惊讶的发现门后头还有一架窄窄的楼梯。
“从这儿也能下去。”明微公主松了口气,探头往外看了一眼:“不过下头不太平,这儿没什么人知道,足够隐蔽,咱们先在这儿躲一阵儿。”
谢宁惊魂稍定,向明微公主很轻的说了句:“多谢你。”
“不用谢我。”明微公主说:“我可是冲着皇兄才这么干的。”
她说的坦率,但这不会让她招人反感。谢宁觉得明微公主真是会说话,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出错,永远应对得宜,又不会让人觉得她虚伪。
“其实长春园的前几任主人没一个得善终的,当时太后把这个园子赐给明寿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是么?”
这种时候显然不是讨论这些掌故的好时机,谢宁定定神:“不知道楼下怎么样了。”
喊杀声一阵又一阵传上来,明微公主这么些年来还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场面,她已经浑然忘了这个小小的隔间里头有多么闷热,心怦怦的直跳,一会儿想到留在园子里孩子们,一会儿想到现在应该在敞厅里的丈夫。
虽然在厅里头,在皇兄身边应该十分安全,可是明微公主还是止不住的挂心。她把缠在楼梯上的一块红绸子扯开。这红色鲜艳浓烈,就象流淌的血。
别人看她是金枝玉叶,皇帝的女儿,她们这样的人打从一降生就被权力包围着,是站在权利顶端的那么小小的一撮人。可是明微公主活到现在,体会到权利有多么诱人,但更知道权利有多么的残酷。就象今天,不知道长春园中会死多少。而即使过了今天,也会有许许多多人受今日之事牵连而丧命。
这一切都是为了权利。人们为它生,为它死,更为它疯狂。
忽然脚下传来喀喇一声响,明微公主大惊失色,探头看了一眼,回头拉着谢宁转身就跑。
有人迅速的由下而上攀着楼梯冲了上来。
她们俩裙子大极为累赘,而冲上来的人却健步如飞,这么一慢和一快之间的差异让他们的距离迅速缩短,那人挥着刀直冲上前。明微公主这一刻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她愕然睁大的双眼中映出那把长刀,她甚至看见刀刃上砍豁了几处口子,还沾着血渍。
眼见那把刀已经直直朝她砍了下来,明微公主猛的闭上了眼。
丈夫、孩子、被太后活活打死的乳母,曾经在心中暗暗恋慕却最终无果的那个人……
一声惨叫声响起,明微公主打了个哆嗦,可是身上却并没有觉得疼。
谢宁拉着她冲出了那扇小门,回头飞快的把门扣上,背靠着门急促的喘气。
她的发髻全散开了,一头的簪环首饰十不存一,裙子划了一个大口子。谢宁喘匀气,看着残破的裙摆,索性弯下腰扯着裙子用力一撕,彻底把它扯了下来。
这身儿衣裳光衣料就价值不菲,再加上绣工、镶嵌这些添头,说是价逾千也不为过,穿了半天就报销了。谢宁苦中作乐的想,上等贡缎撕破的声音果然也与别的料子不同。
明微公主瘫坐在地,茫然的左右看看,她们俩又回到了刚才饮宴的楼台上头,好在四周的人都乱作一团,也没人多注意她们两个。
可是,她怎么还好好的活着?
明微公主抬起两手,又摸了一下头颈和肩膀。
没错,她完好无损。就是刚才手肘撞了一下,现在有些火辣辣的,可能蹭破皮了。可是她没被那把刀劈中,她还活着。
“刚才,怎么回事?”她一脸茫然的问。
她闭上了眼完全没有看见,只听着一声惨叫,好象还有些别的声音,只是她当时实在无暇分辨。
谢宁缓了口气,靠着她也坐在了地上:“那人绊倒了。”
“真的?”明微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
“他冲的快,楼梯又陡。”谢宁删繁就简,用几个字打发了明微公主的问题。
幸好明微公主刚才因为害怕而闭上了眼,不然她现在可得预备好一通解释啊。
其实她也没有说假话,只不过掐头去尾把过程省了。省去了自己伸足绊倒那人,他倒下后还按照小舅舅教导的在他百会、太阳穴附近狠踢了几脚。那人八成得躺个半天才能爬起来了。后面的两个人听到那声惨叫,并没看清楚楼梯上面的情势,多半以为上头更加危险,反而向后退回去了。如果他们再往上冲,谢宁也不敢说自己能对付,更不能保证两人能全身逃脱。
真没想到多年前学的以为无用的本事,居然还能派上用场。
当然谢宁不会什么功夫,她就会这么简单的几下子。小舅舅带她出门好几回,自然不可能象他对大舅母说的那样一路太平无事,山好水好人更好。事实上他们遇着过小偷、强人、拐子、碰瓷儿耍诈的……小舅舅曾经笑嘻嘻的把拐子踩住,指着几个要害部位告诉她怎么踢的更用力。
不但教,还让她马上学以致用。
谢宁当时怕的问:“要是踢不准呢?”比如要是踢着眼睛什么的,那岂不伤重了?
小舅舅笑着一挥手,满不在乎的说:“踢不准就多踢几下,踢死拉倒。”
被他踩着的那个拐子当时就吓的尿了裤子。
想起小舅舅,谢宁的胆气不知不觉也壮了几分。
她手往腰间摸了一下,暗骂自己真是越急越蠢了。明明早上她把一把妆刀掖在腰间,刚才竟然一点儿没想起来。
这把小刀刃长只有两寸多,紧急时候防身用,当然了……更多的女子用这把刀是为了在危急之时保守贞洁,结束自己的性命。谢宁早上将刀带上了,虽然皇上早有预备,但是世事无绝对,万一她有需要用到这把刀的时候呢?
“谢婕妤。”
谢宁扭过头,早起跟着她来园子伺候的宫女如释重负的快步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