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餐,顾怀之重新打开手机,得到的是十三通未接来电、二十四则未读讯息、五封留言,除了其中三则讯息来自指导学生,另一则来自邵仕强外,其馀都来自她母亲。
她没去听留言,也不打算回电。
顾怀之点开邵仕强的讯息,他今晚约了场饭局,打算和双方父母把事情说清楚,还说为了避免两人说词前后不一,去餐厅前要先和她碰面。
顾怀之回覆了一个好字,也为她母亲可能说出些冒犯的话和他说了抱歉。
她接着点开学生传来的讯息和档案,想起今天下午和孩子们约了讨论设计给家扶中心青少年的问卷是否有需要修改之处。
看来她还是得回家一趟,换套衣服去学校了。
顾怀之关上萤幕,把男人的笔电放回房里,回到外头时,周奐已经收拾好厨房。
「周奐。」
男人回身看她。
「下午我和学生们约了meeting,得先走了。」顾怀之上前,主动牵起他的手。「晚上邵仕强约了两家人一起吃饭,要把解除婚约的事说清楚,我可能很晚才能回来。」
周奐默了半秒,声调未变,「嗯。」
「结束之后,我就去店里找你,好吗?」她握了握他的手,柔声安哄。
周奐却抽手,「我送你回去。」
「周奐。」看出他亟欲闪避这话题,顾怀之箭步上前,抱住了他。「我会回来,不会让你找不到我,我保证。」
温润的字句沉沉敲上耳膜,穿透细胞,慎入血液,流淌至看似平静的湖里,湖面下被扰起了暗涡,几乎要将那缕悬于临渊摇摇欲坠的灵魂拖入深处。
记忆里遥远的声音又出现了。
『周焕,妈妈在这里⋯⋯』
「周奐,我不会走。」
『妈妈在这里,没有不见,没有不见⋯⋯你别怕⋯⋯别怕⋯⋯』
「我会回来,不会让你找不到我,我保证。」
她会回来。她说,她会回来。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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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一个小时的讨论,顾怀之继续留在研究室里搜集撰写期刊所需的资料,她将文献打印,分门别类贴上标籤,搜集工作告段落后,接续命题刑法总则的期中考题。
然而,接近傍晚时,有人来了。
当顾怀之察觉外头的交谈声似乎驻足于她研究室前一段时间,正打算起身去暸解状况,外头的人却直接开门进来,以兴师问罪之姿长驱而入,劈头就是一阵斥责。
「顾怀之,你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我要你回家解释清楚,你却把电话关机,讯息也不回,非得要让我这个做妈的亲自来学校找你吗?」
许芝兰站在桌前,面露慍色,微昂的声调里有着压抑的愤怒。
顾怀之的情绪却意外地平静,「妈,如果你是要来问我和邵仕强为什么分手的话,我想我早上在电话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想谈这件事,请你自己去问他。」
她的口吻不卑不亢,不存在过往的温顺软弱,更没有以前那样无条件的道歉。
「你别想把责任都推到仕强身上!你都几岁的人了,感情的事能这样儿戏吗?」许芝兰气得大骂,「晚上的饭局,你给我好好地和邵总长一家道歉!」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道歉?」
她没错,也不需要跟任何人道歉。
「就算你没有错也该道歉!你知道这场生日宴邀请了多少人吗?有多少人知道你们要结婚了,你在这种时候被退婚,是想丢尽你爸的脸吗?」
歇斯底里的谩骂一字一巴砸进耳里,声声鏗鏘,震耳欲聋。
砸得顾怀之忍不住笑了。
他们的女儿和未婚夫分手了,他们最先关心的不是她好不好、难不难受、想不想哭,而是担心这件事会让他们丢脸。她到底还是他们的女儿吗?
顾怀之扯开笑,眼眶渐渐红了。
早知道是如此的,她早知道会是如此的,所以她笑的是自己。
她笑的是自己的天真,笑自己竟然到了这一刻都还抱着那么可笑的期待,期待母亲会问她是不是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期待她给自己一个拥抱。
简直像个傻子一样。
见她笑了,许芝兰更是气急败坏,「你笑什么?这么丢脸的事,你还笑得出来?」
顾怀之垂下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半晌,她敛下笑,再抬眼时,神情已是木然,「这里是我的私人空间,我并没有允许你进入,请你离开。」
许芝兰不敢置信,怒火更盛,「顾怀之!」
「请你离开。」
「顾怀之,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再不走,我就请警卫上来⋯⋯」
「顾怀之!我是你妈!」
热辣的巴掌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嘶吼倏然砸下,在她颊上留下一掌清晰红痕。
「⋯⋯」
这一摑,摑出了她的眼泪,摑出了她长年埋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的委屈,也一併摑掉了她自幼至今对家庭温暖所怀抱的一切期待和想望。
泪无声地掉着,在浅色的地砖上盛开成花。
就这样吧。
「怀⋯⋯」摑掌的手僵在半空,掌心里还有未退去的热,瞳孔浸染一片愧色,许芝兰颤着声,语无伦次,「怀之⋯⋯妈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
顾怀之抬手抹掉泪,冷声道,「请你离开。」
「怀之⋯⋯妈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一时气头上⋯⋯」
许芝兰也红了眼,整个人惊魂未定,心里对自己几秒前失控的言行馀悸犹存,满腔的愧疚与懊悔淹没了思绪,自尊却掐着喉咙,让道歉无从出口。
「别说了。」
不要再说了。
她们谁都不要再说了。
早在决定和周奐继续下去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注定无法扮演好父母心目中乖巧听话的顾怀之,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再说任何一句违心之论,只为了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宜?
不需要了。
规矩方圆的井然有序,按部就班的一帆风顺,她不要了。
她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