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一片腐朽的土壤,长满了罪恶的孢子,菌丝像手掌一样痴缠着我。我开始期待周末,期待每个周六晚上他来学校接我,最起码那时候的他是真实的,没有被梦境妖魔,不至于让我在迷离真幻中手足无措。真实的朱丘生比梦里的更好,他不仅有滚烫的身体,还守着一盏不会灭的灯,他在家和学校间摆渡着我,可能他就是家本身,他让我觉得安宁,觉得舒服。
周六晚间铃一打,教室里的行尸走肉们突然就诈了尸,争先恐后往“人间”冲,大有百鬼夜行的阵仗。我懒得和魑魅魍魉挤,最后一个出了地府,一眼就看见我家的大妖精在人堆里鹤立鸡群的,我一招手,朱丘生!
他就操着两根长腿过来了,很淡定地把一群小丫头的目光甩在身后,又很自然地把我的行李举起来。
我刚预备走就感觉到手腕上一阵灼热,他扣住了我的腕子,丈量我手腕的维度。我看到朱丘生的眉毛皱了皱,他说,你们学校不给你们吃饭啊?
他的手指在我肌肤上留下一段缱绻的膜。
给吃的,我说,给吃猪食。
这七天的饭菜实在太差了点,学校不知道在哪进了过量的土豆和坏面,我们吃了一个周的土豆炖土豆,土豆炒土豆,外加黏在嗓子眼上下不来的馒头。
我指着操场外一片宣传栏,我说朱丘生看到那展示栏了吗,我们有学生往上扔馒头示威,周一扔的,到现在周六了还没掉下来。
我借由骨传导听到了朱丘生的笑声,沉沉的。他说学校这么摧残你们?不是说祖国的栋梁吗?
我哼了一声,说校领导可能是黑恶反动势力,想让国家烂柱子。
朱丘生没再说什么,兴许是怕嘴里灌风,他闷下头蹬车。但晚饭桌上多了道老母鸡,产妇坐月子喝的那种,特别补。
他一筷子打掉朱草生去掰鸡腿的手,然后给了她两只鸡翅,把鸡腿都给我。
大哥偏心,草生说。
什么时候你也能考上高中大学,再和你帽儿哥一个待遇,朱丘生不客气地道。
草生像她哥,上课和周公下棋,大字不识几个,闻言马上蔫儿了头。
乖草生,别理他,帽儿哥拿鸡腿给你换个翅膀,我说。终于哄好了我们金尊玉贵的小姑娘。
朱丘生打了我一巴掌。
我说,干嘛?你那母鸡那么老,腿儿塞牙,来来来,别吃那鸡头,翅膀分你一个。
朱丘生说不要。
真没骗你,那鸡头重金属,我说。
朱丘生说,我乐意,然后把鸡脑壳嚼得直咔吧。
周末过得很快,只够我睡个懒觉的,没多久我就又被塞进了集中营。结果周一中午的时候罗明来班里叫我,他说你哥找你。
我在学校的大铁门后看到了朱丘生,他穿着蓝色的车间工服,寒风把他的耳朵吹成半透明的红,两个脚在地上不停地得巴,好像特别冷。
哥啊,我和门卫师傅说了一声,得到了短暂的自由。
你怎么来了?
朱丘生转过来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淡淡的神色。他把我拉到路牙子边,从怀里掏出个包得严严实实的铝饭盒。
我一摸,滚热,问,啥啊?
红烧肉,他说。
我愣了一下,你们技校食堂的?
嗯,给你的,他说。
那你吃啥啊?
我吃过了。
他拉开我蓝白校服的拉链,往里面看了一眼,我穿了一件秋衣一件毛衣。朱丘生皱了皱眉,说,明天把你那羽绒背心穿里头,怪冷的。
说完,把饭盒往我怀里一送,不带一片云彩地走了。
后来,他来的次数多了,全班都知道我有个经常给我送饭的“酷哥”。被食堂折磨的狗模狗样的同学们忍不住,回家抱怨了几句,朱丘生成功成了“别人家的家长”。
其实他只比我大一岁零一个月,不算很多。
朱丘生引领了风尚,好多家长中午过来送饭,校门口成了“集中探监地点”。但朱丘生比这些家长厉害得多,他后来居然有了自由出入监狱的门路。
那是个晚自习下课后的夜晚,我们宿舍六个兄弟学习完正头昏脑胀,拖着死狗一样的身子骨在寝室里收拾,突然听见窗户“邦”地一声。
大家吓了一跳。罗明正巧站在窗边,他往下瞅了一眼,说,啥都没有啊。
然后又是嚓得一下,石子几乎挨着他的脑门子过。
擦!所有人都被吓着了,鬼哭狼嚎地叫,闹鬼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惊慌,石头打人这事让我觉得有点熟悉,大脑自动联想了某个弹珠高手。我朝五个兔崽子一挥手,说你们别怕,我下去看看。
别别别,他们说,危险!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我说,你们的爸爸我为了唯物主义和宿舍的幸福,拼了!
我从一楼开窗的打水间翻了出去,顺着校园外侧的围栏往前遛,大概走了十几步就看见了一块儿衣服上的反光条子。
我站定,小声说,您老还不出来,是让我对个暗号?学三声布谷鸟叫?
朱丘生抬起头,好像还挺意外的,问,怎么知道是我?
我说,除了你还有谁,偷鸡摸狗。老实交代,干什么来了?
朱丘生摸出个纸包,说,烧鸡。
送宵夜的?给我?我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