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事情都过去了。”
这成为了嘉南与柳曦月之间的秘密,唯一的见证人是律师王坚。
只是柳曦月没料到,之后漫长的与芭蕾舞相处的日子里,嘉南没有变得更加出色。
她像被困在八音盒里随音乐起舞的玩偶,丧失了生命力。她的眼睛里没有燃起热爱,也承载不了柳曦月的梦想。
*
精神卫生中心的会议室里。
前排挤满了人,没有空座。陈纵站在后排的位置,临近门口,挨着墙,手里拿着长条的笔记本和一支黑笔。
室内一半以上是面色凝重的中年人。
陈纵仿佛来错了地方。
他身上宽大的黑色卫衣蹭到了墙灰,手上的笔刷刷写着,锋利的眉眼收敛了戾气,像大学校园里蹭课的学生。
话筒前的医生刚科普完进食障碍的几种类型,正在给家长们讲典型病例。
手机震动,陈纵把笔记本放进口袋,去外面接电话, “嘉南?”
“可不可以来接我?”她问他。
陈纵看了眼时间,“吃过午饭了吗?”
“嗯,”嘉南说,“教室太吵了,中午休息不好。”
“好,我过来接你。”
医生的演讲仍在继续。
幻灯片的右上角有个二维码,是家长交流群。陈纵扫码加了群后,匆匆离开会议室。
天阴沉沉,看着随时会下雨。
嘉南在校门口等陈纵,眼皮沉重,像有什么压迫着视网膜,眼前世界的色调是暗沉的。
“嘿,嘉南。”孙汝敏跟同伴拎着几杯奶茶从对面走来,“你在等人吗?”
嘉南点了下头,精神不济,甚至连回应的力气也没有。
孙汝敏取出一杯奶茶给嘉南,“你喝吗?”
“不用,谢谢。”嘉南说。
“又不要啊。”孙汝敏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带着诡异的甜蜜,“你怎么老是拒绝我呢?”
嘉南面对她感到词穷,不知该怎么回了,只好保持着沉默。
嘉南看见了不远处缓缓驶来的陈纵的车,她朝孙汝敏点了下头算作告别,越过她往前走。
孙汝敏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嘉南上了车。陈纵透过挡风玻璃也看见了孙汝敏,说:“又是你那个同学?”
“你记得她?”嘉南反问。她记得陈纵只遇到孙汝敏两次,但似乎每次都有特别留意她。
“记得。”陈纵说。
何止记得,简直印象深刻。
见嘉南望着自己,他忽而心领神会,察觉到她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是在吃醋。
陈纵笑了,“你想哪儿去了?”
“你好像对孙汝敏格外关注。”嘉南依旧看着他的眼睛,直白地说。
“校庆演出那次,我看见她包里掉出来一本相册,里面全部是你,”陈纵说,“这让我觉得介意,所以一直记得她。”
他加了一句,“耿耿于怀。”
这次轮到嘉南无比困惑,她不懂孙汝敏的动机是什么。
只是知道孙汝敏确实经常带着相机在校园里拍来拍去,想到对方很有可能一直在偷拍自己,让嘉南不寒而栗。
有种暗中被蛇的眼睛盯住,被窥探的错觉。
“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嘉南说。她今天本来就精神不好,人看上去病恹恹的。
陈纵用手背贴了下她额头,说:“不想了。”
陈纵把车停在离学校不远的草坪旁边,周围绿树环绕,那些热闹喧嚣被隔绝在了外面。
“睡会儿。”
嘉南爬到后座,脱了鞋,侧躺着蜷缩在线毯里。过了会儿,陈纵也去了后面,嘉南借他的腿当枕头,微微调整了姿势。
陈纵用手指拨了下她扫在脸颊的头发。两人都没有说话。
陈纵从左侧的口袋里拿出笔记本,翻了翻,又低头看嘉南。
她长睫颤了颤,并未真的睡着。
陈纵将毯子往上提,继续看笔记,“患者需要关心与理解,花时间陪伴她,而不是对她进行说教。给她塑造安全可靠的生活环境,让她的焦虑缓解……”
嘉南忽然睁开眼睛,不安地问:“我上课会不会迟到?”
“我不睡,会看着时间的,上课15分钟前叫你。”陈纵立即给出答复。
他一只手压在线毯上,隔着毯子,摸索到嘉南的手指,两人相互握住,嘉南又闭上了眼睛。
这次她真的睡着了。
她梦到易宁了,十年前的事情像录像带一样在脑海中重新放映了一次。梦里的嘉南一直在拨打某个电话号码,对面始终无人接听。
她从易宁家的门缝里塞进去了许多张小纸条。
“易宁,我是嘉南,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请给我回电话。下下个星期三,图书馆招募小志愿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报名参加?”
“易宁,我是嘉南,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请给我回电话。今天我看到了河边有人放烟花,你有没有看见呢?”
“易宁,我是嘉南,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请给我回电话。最近好冷,多穿衣服,不要感冒。”
“易宁,我是嘉南,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请给我回电话。”
“易宁,我是嘉南,你还好吗?”
那件事发生以后,唐俊被柳曦月赶走了,从此销声匿迹,而文化宫继续运转,易宁没有再回来上课。
嘉南没有与易宁正式的告别过,易宁就从她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座机永远打不通,手机关机。
嘉南联系不上人,只好跑去她家敲门。连着去了好些天,都没有回应。
她塞进去的那些留言小纸条,也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坐在楼梯间等待时,嘉南一次也没有碰见过易宁和她的家人,反而遇到了易宁那个奇怪的邻居。
女孩仍旧背着巨大的看起来十分沉重的书包,低着头走路,长长的头发像窗帘般遮住她大半张脸。
那天,她走到嘉南面前停下来,用很小的说话声告诉嘉南:“易宁搬家了。”
她第一次主动跟嘉南说话,手指抓着两侧的书包带,不习惯与人对视,将目光投掷在地面。
“他们家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她又说。
嘉南站起来,比她要高出许多,她问她:“那你知道他们家搬去哪里了吗?”
女孩摇摇头。
嘉南失望地走了。
女孩跟着她下了几步台阶,嘉南回头问:“你有什么事吗?”
女孩伸出手,摊开掌心,上面有块包装精致的巧克力。
“谢谢,我不要。”嘉南说。
那只手一直伸在那里。
露出的手腕内侧,赫然露出两个黑红的疤,像是被烟头烫伤的痕迹。因为处理不当,皮肉溃烂,伤口在发炎。
嘉南盯着她的手,许久许久,还是说:“谢谢,我不要。”
女孩的头垂得更低了。
透明的液体砸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一颗接一颗。
嘉南走出了楼道,女孩没有再跟上来。
嘉南再也没有来过这栋单元楼,这片小区。她回归到了从前单调枯燥的生活。
不停地练舞,学习,练舞,学习……
她独自度过了大部分漫长的时光,独来独往,没有再交朋友。
她想变成一颗坚硬的石头。
*
周末,嘉南与余静远见了第二次面。
余静远已经从多次的网络聊天中了解到当年文化宫发生的事情,认识了关键人物——嘉南的朋友易宁。
心理治疗过程中,余静远一直鼓励嘉南社交,但收效甚微,嘉南甚至明显表现出了抗拒。
这次见面,余静远继续跟嘉南谈她的梦境。
余静远从中发现了新人物——易宁的邻居。
嘉南和那个女孩几乎没有产生过交集,她们之间只进行过简单的对话,因为对方始终低着头,嘉南连她的样子都没看清。
“我最近总梦到她给我递巧克力的场景。”嘉南对余静远说,“特别奇怪。”
“你接了她的巧克力吗?”余静远问。
嘉南摇头。
余静远接着问:“为什么呢?”
“我看到了她手上的伤口,知道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说不定和易宁一样。”嘉南说完这句话,陷入了沉默之中,良久,她又说对不起。
嘉南至今没有忘记带着易宁在雪地里逃跑的感觉,易宁从她背上摔出,她爬向她,抱着她在大雪中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