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人一半。”陈纵说。
店里满座,没有人大声说话。低声细语,像手机里的白噪音。
嘉南洗完手回来,面已经上桌了。
她嚼面条的时候脸颊微微鼓起,灯光照射下,有种茸茸的质感,看上去柔软而细腻,应该很好捏。
“好好吃。”嘉南感叹说。
她居然不由自主地赞叹了食物。等下次见到杜明康医生,她要告诉他这件事。
她又尝了一点金枪鱼和牛油果沙拉,觉得没有乌冬面好吃。
今晚居酒屋搞活动,他们获得了一次抽奖机会。
嘉南运气非常好,抽到了免费赠送的店主酿的青梅酒。
她尝了一小口,青梅的清香与酸甜被劲酒包裹着,比想象中要烈,尾调是苦的,不合嘉南胃口。
陈纵似乎很喜欢,喝了好几杯。
吃完,嘉南抢先掏出钱包,用现金付款。店家找了零,她把零钱捋平,整齐地放入钱包中。
陈纵在旁边等她,服务生送来一盒薄荷糖,陈纵捡起两颗。
出了小店,两人散步消食。
他们路过摆摊的集市,又经过大片小孩逗留的露天蹦床,路边有卖蜂蜜的爷爷和卖花的奶奶,面前手工编织的竹篮里盛放着海棠和栀子花。
嘉南留心着这些平常的,往日却没有时间看的风景,告诉陈纵:“我明天要去参加研学活动了,走一个星期,去坞瞿……早上六点半就出门。”
前方道路变窄,只能容纳一人通过。
嘉南殿后,被陈纵挡住了光线,踩着他的影子。
陈纵知道她在背后玩儿,没回头地说:“我也要离开几天。”
嘉南想到黑皮说的,他这几天老有人找,总接电话,估计有事情要忙。
嘉南想问他离开去办什么事,又觉得不好打听他个人隐私,换了个问题:“那什么时候回呢?”
“应该比你先。”陈纵说。
“那你要记得带钥匙。”嘉南说。
前方拐弯,陈纵的影子从她脚下溜出去。
“我以后不会再去文化宫跳舞了。”她又说,仿佛只是感慨了句今晚月色真好。
陈纵惊讶,情绪没有表现出来。
“你打赌的期限有多久啊?”嘉南始终没忘记,陈纵说因为打赌输了才来文化宫当保安。
“马上就到期了。”陈纵说。
嘉南看着他,有点疑惑,又好像猜到了什么。
点到即止,没有再问下去。
前方的天桥下,卖艺的老人在拉小提琴,悠长缱绻的调子,是首很老的歌,《my own true love》。
嘉南和陈纵驻足听了一会儿,然后坐公交车回去。
经过楼下雨棚,嘉南四处看了看,说:“小绿怎么又不在?”
陈纵:“小绿?”
嘉南:“你的摩托车。”
嘉南对陈纵的摩托车印象深刻,造型炫酷,通体漆黑,车身上有两道狭长的荧光绿,像劈过的剑刃。
她在心里管它叫小绿。
“借给朋友了。”陈纵说。
“哦。”嘉南若有所思,说:“小绿真的失宠了。”
陈纵被她的说法笑到了。
嘉南回到屋子里,把明天要带走的行李箱收拾好,洗完澡,写了一页日记,记录今天的服药情况。
忙完所有事情,她坐在床上,开始不断回想和陈纵一起度过的这一晚,从他们走出文化宫开始,吃饭,散步,路过的风景,都在脑海中慢慢回溯。
目前为止,那些成为了嘉南为数不多的值得纪念的时光之一。
嘉南总结,这是个稀有的令人愉快的夜晚。
她在网上找到了小提琴版本的《my own true love》,感觉并没有她跟陈纵在天桥旁听到的曲子好。
不过听起来也非常舒服。
—
陈纵睡前再次接到了陈熙然的电话。
他本来打算挂掉,结果手指误触,反而接通了。
“我已经答应回来给奶奶过寿了,你能不能别再打电话来了。”陈纵冷漠地说。
“陈熙然,你有这功夫多给你女朋友打几个电话不好吗。”
陈熙然穿着睡袍在书房里赶论文,刚刚收尾,他把文件拖进导师的邮箱里,手机放在桌上,开了外放。
“我只是向你再确认一遍。”他说:“避免你在当天不出现,惹奶奶伤心。”
“还有,”陈熙然说:“我没有女朋友。”
“哦,”陈纵说,“被甩了。”
陈熙然纠正他:“是和平分手。”说话的时候,对面的书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接着,陈纵听见了电话那头苏和纷的声音,她对陈熙然说:“儿子,我炖了汤,给你盛了一碗。”
她说完又问:“你在跟谁打电话?”
陈熙然没有说话,陈纵也沉默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同时陷入一片死寂。
过去三两秒后,陈熙然说:“是弟弟。”
“你哪里来的弟弟?”
“是小纵。”
陈纵听见自己的名字从陈熙然嘴里蹦出来,主动挂断了电话,根据当年经验推断,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概率,苏和纷的尖叫声会在一秒后响起。
陈纵不想那种尖叫声出现在自己梦里。
但他这天睡着之后,藏在记忆角落里的旧事还是出现在了他的梦里,带着灰尘的味道。
那天下着连绵的雨,苏和纷的心情却很好,她穿着长裙站在楼梯上,问陈纵要不要跟她出去旅游。
苏和纷是名摄影师,陈家的墙上四处可见她的摄影作品。
那时候陈纵刚来陈家不久,身份尴尬,对陈家也还抱有着一丝好奇与隐秘的期待。
他跟着苏和纷登机,以为自己在逐渐被接纳。一路看着舷窗外的云,带着不该有的期待,开启了那一年的暑假。
然后他被苏和纷留在了南美洲的圣地亚哥。
苏和纷带着她的摄影团队拍摄完圣地亚哥贫民窟的景象,给路边乞讨的男孩分了一袋面包后,将陈纵撇下。
十岁的陈纵身无分文,语言不通,在充斥着垃圾、黑色积水、暴力的街头,听见了帮派混战的枪声,仓皇地寻找苏和纷的身影。
他一无所获。
独自滞留在太平洋彼岸,自生自灭。
直到五天后他想办法联系上少年班的负责人傅梁教授。
除了陈纵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在那片“无主之地”度过120多个小时的。
傅梁带着他从那片废弃的渔港离开时,他闻到了强烈的鱼腥味,撑不住吐了。
视野中,水面变成了黑色。
梦里的场景变换很快,突然出现一座寺庙。陈家老太太跪在佛前诵经,嘴里念念有词,求家宅平安,万事顺遂。
陈纵坐在旁边的蒲团上,百无聊赖地等着。
雨打在棚顶上,啪嗒啪嗒。
天光黯淡,水雾中的樟树叶被洗净后透着幽深的绿意。
老太太念完经,拉着他的手说让他原谅苏和纷,还说苏和纷生病了,让他不要跟病人计较。
他觉得自己并未计较什么。
那时的他已经十五岁,马上就要跟少年班的其他成员一起出国留学,离开并没有任何舍不得的上京市。
未来坦荡,他也没有期待什么。
他像一个永远找不到故土的异乡人,几经流转之后,放弃了寻找自己的国度。
寺庙建在湖心小岛上,常有白鹭栖息,陈纵数完了从窗前掠过的白鹭数量,对老太太说:“您多保重。”
他从小岛上的那条路走出去,走了很久,一直看不见尽头,他只能脚步不停地一直走下去。
陈纵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打碗巷。
他的十岁和十五岁停留在了过去。
他现在住的主卧视野好,从窗口可以看见远处的群山像巨型的蛋壳,静静孵在灰蓝色的天空底。
陈纵打开房门,发现客厅有人。
从阳台漫进来的月光把小房子照得蒙蒙亮。凌晨四点,早醒的嘉南裹着她的小花被缩在坐垫上,背对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飘移的云。
她耳朵里塞着耳机,不知在听什么歌。
陈纵走过去,安静地坐在了嘉南身边。他们像两个飘荡无所依的游魂,在人间相遇了。
过了许久,大脑钝痛的嘉南动作滞涩地打开了她的小花被,搭在陈纵膝上,分给了他一半。
恐龙气球绑在茶几脚上,没吃完的糖葫芦放在餐桌上的碟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