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深,那些人的面目都看不清,嘉南加快脚步小跑着离开了,谁也没有惊动。
她到家时陈纵还没回。
临近九点,外面响起敲门声,与此同时,电话也打进来了。
“是我。”陈纵对着手机说。
“马上来。”嘉南刚洗完澡,擦着头发过去开门,不由看了眼时钟,八点五十五。
他很守时。
早春夜寒,室外的风和陈纵一起进了屋,嘉南打了个噤,关上客厅的窗户。
陈纵换了鞋,从外套口袋拿出一沓钱压在桌上,“下个月房租。”
嘉南拿到手发现是崭新的红钞,像刚从银行取出来的,她谨慎地当面数了一遍,“没有错。”
“谢谢。”她说。
嘉南记不清具体是从哪一年起,身边渐渐流行起了网购和手机支付,大家去商店买东西只需扫码付款,不再随身携带钱包,快捷又方便。
而嘉南更喜欢现金。
握在手里的钱更能带给她安全感。
嘉南被骗过一次。
父亲嘉辉给她的生活费是直接打到银行卡上的。新上任的继母在电话里说钱已经转过去了,但嘉南没有收到短信通知。
她前前后后跑了几趟银行查余额,账户里就是没钱,后来发现继母根本没有及时汇款。
钱过了两天才到账。
对方像是跟她开了个小玩笑,不过就是一次小疏忽,早两天迟两天似乎没有太大差别。
但嘉南当时急疯了。
没有钱,她看不起病,买不起药,连下个月的水电费都成问题。
人走到了死胡同。
陈纵第一次付房租的时候,嘉南问他:“你有现金吗?”
“我用现金用得比较多。”她解释道。
陈纵点了下头,关掉手机支付页面,改用了现金。
之后再付房租,陈纵都是直接给现金,没有嫌麻烦。
他本可以不用这么配合她。
他只问了一句:“不怕有假/钞?”
“不会的。”嘉南说。
说来奇怪,他们之间交集少,相处平平,寡言的房东和神秘的租客,虽然不曾有过冲突矛盾,但关系也没有多亲近。
但嘉南信任陈纵,凭她的直觉,又或许是因为,如果那天他没有出现的话,现在的她可能已经是另外一种境况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陈纵救过嘉南,她对他是感激的。
—
嘉南把陈纵交的这笔房租收起来,藏在一件卫衣口袋里,再把卫衣塞回衣柜。
她把头发吹干,一边想着今晚回家路上看见的危险场面,最后还是决定去提醒陈纵。
他的房门紧闭着,她敲了敲,过了十多秒,才打开。
陈纵身形高大,人挡在门口,“什么事?”
嘉南隐约闻到了一丝碘伏和药油的味道,没多问,只告诉他:“你这几天晚上回来,不要走汽修厂那条路,绕开比较好。
“最近那边有人闹事,还有打架的,不太安全。”
陈纵破了道口子正在轻微渗血的左手背在身后,垂眸看她,意味不明地说:“知道了。”
第6章 没吃过苦的人才得这种病。……
翌日,嘉南到医院复诊。
她醒得早,去得也早,医院过道刚消完毒,处处弥漫着一股艾草味。
杜明康拎着保温杯来上班,出了电梯就看见长椅上的小孩,埋着头在发愣,手脚并在一起,模样显得有些呆。
“嘉南,怎么来这么早?”
杜明康看了眼手表,七点四十,还没到他的上班时间。
嘉南笑一笑,跟着杜明康进了诊室。杜明康问她什么,她就照实说。她现在三餐都有按时吃,虽然吃得分量少,也算是一种进步了。
“你对食物的掌控欲还是很强。”杜明康说。
嘉南沉默了一瞬,没有否认。
她并非没有食欲,而是在习惯性抑制食欲,吃太多东西会让她有种失控的恐慌感,好像她无法控制脂肪,就无法控制身体,也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生。
就像以前她跳不出完美的舞,达不到柳曦月的要求,也永远无法让沈素湘满意。
杜明康根据情况调整了药方,叮嘱道:“如果有新的病状,要及时告诉我。”
“我最近总是醒得很早。”嘉南说。
“具体什么时候?”杜明康问。
“大概三四点,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嘉南坐在椅子上,眼神放空,“感觉在做梦,灵魂出窍一样,身体非常重,非常累。”
她尽可能详细地向医生描述状况,这是一种求救,可她的语气平淡死寂,像生锈的栅栏后长满青苔的废弃泳池。
“一天之中,会不会有哪个时间段会让你感觉到轻松点?还是你一整天的情绪都不太好?”杜明康问。
“傍晚,”嘉南思索之后说,“天黑之前,那个时候最轻松。”
杜明康记录了几笔,“晨重晚轻”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状之一1。
还有嘉南的头晕、胸闷、耳鸣、食道偶有烧灼感等,既是厌食症的症状表现,也可能是抑郁症的征兆。
继续问了几个问题后,杜明康有了初步判断,“我建议你再去做一次心电图和脑电地形图检查,还需要完成几份测评和问卷……”
他说到最后有些迟疑,面前电脑屏幕上的信息明晃晃地记录着,病人未满十八岁。
她还未成年。
“嘉南,你父母知道你的情况吗?”
“知道一点。”
一点是多少?
杜明康没有拆穿,劝道:“你应该和他们沟通,让他们陪同你来做这些检查,接受治疗。”
嘉南抿了抿干燥的唇,“我没有想过瞒着他们。可不是我愿意说,他们就愿意听。沟通是双向的不是吗?”
杜明康在片刻的沉默里回想起了嘉南第一次来就诊时的情形,她留给他的印象很深。
众多病人里,只有嘉南是一个人来的。
神经性厌食不同于其他的疾病,厌食症患者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生病了,或者不愿意承认自己生病了。
他们当中有的人已经瘦骨如柴,因为有躯体认知方面的障碍,认为自己还不够瘦,还要继续瘦下去。需要家人朋友陪伴甚至监督,才肯就医。
嘉南在他们当中显得尤为特殊,她是来主动寻求医生帮助的,她清楚知道自己对食物异常的控制欲是病态的。
她去图书馆借了相关书籍,了解饮食障碍的知识,想尽办法自救。
因为她只有她自己。
第一次诊断时杜明康就问:“家长来了吗?”
嘉南说:“他们忙。”沈素湘远在他乡,嘉辉在跑长途货车,继母更加不可能理会。
杜明康:“你告诉他们了吗?”
嘉南:“告诉了。”
但谁也不会真正引起重视。
沈素湘很忙,在电话那头问:“厌食症?”
似乎不能理解,怎么还有这种病。
嘉辉也深感困惑:“怎么还有这种病?”
好像有很多个声音在质问,你为什么厌食?
你为什么会吃不下饭?你知不知道天底下还有那么多的人没饭吃,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吃过苦的人才得这种病,矫情!
你怎么好意思得这种病?
直到现在,嘉南的每一次复诊,依旧是她独自前来。
她拿走身份证,对杜明康说:“杜医生,我先去缴费做检查了。”
—
复诊并不顺利,各种检查费时间,导致嘉南在医院待了整个上午。
周末文化宫安排了舞蹈课程,她事先只跟老师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本以为十点之前一定能赶回去的。
如今只好再次打电话向老师延长请假的时长。
姓赵老师的舞蹈老师是新来的,正要立威,嘉南撞到了枪口上。
赵老师在舞蹈室当着其他学生的面给嘉南打电话,骂得很凶,说她老请假,没有时间观念,魏校长花钱请她们跳舞,太不值当了。
嘉南排队在西药窗口拿药,夹在人堆里,周边嘈杂,赵老师的声音像失了真:
“你上午要是赶不到,下午干脆也别来了!”
嘉南盯着电子屏上滚动的取药人员名单,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