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苏协究竟是怎么死的,一直是赵钦明的心结。
当年云州之乱发生后,云袖袖是跟着送信的人找到赵钦明的,那时他刚从高烧中醒来,跌下床陪着她又回了一次云州。
尸横遍野,因为疫病,因为大战。
那天他们到了云州城的时候,发现一群人在争食一锅肉糜。
那卖肉糜的人说,这是加鱼肉炖出来的,吃了便可不染疫病。
“这里面是什么?”赵钦明问。
人肉。
那个人答道。
或许说得准确一些,是苏协的肉。
那时他们才知,赵钦明走后,大姚国就散布了谣言,说苏协那时为整治疫病,常身处于重病者中而能全身而退,他便是无邪气可侵之体,吃他的肉,就可以与他一样。
所以苏协死在叛乱后,他的尸体就被盗了。
“究竟多深的怨恨,连全尸也不肯留。”披着玄色披风的少年双颊凹陷,双目干涩泛青盯着那碗加鱼肉炖出来的补药。
那时云袖袖看着赵钦明吐了又吐,这辈子他再不能闻鱼腥味儿。
“去!”赵钦明轻推了她一把,对着手下的侍卫嘶哑喊着,“去搜所有的尸骨皮肉。”
收回来的骨头连半截身子都拼不齐,苏协的尸身不得入苏家祖墓,只得被他们葬在了云州山岗。
苏协的死,始终是他的心结,从小他与舅舅相处的时间,或许都超过了父母,那是对他极重要的人。
崔岫云没来得及解释她所说之意,尚宫就带人赶到了。
皇帝下令,复位了。
崔岫云望着东宫屋檐上忽而降临的几只雀鸟,露出了一抹笑意,而转眼看到赵钦明坐在原处,神色没有半分欣喜。
尚书带着一行宫侍跪在道两旁,高呼“千岁”。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如此千岁。
他跪下听旨,接过诏书。内侍赶忙上前扶起他,他握着那卷黄绢,遥遥与跪在地上的崔岫云对视着。
夜里,崔岫云从宫里值守出来,撞见了正在巡视的姜笙。对方颔首而过,崔岫云却忽而转身拦住她。
“殿下昨日出宫的事,姜将军知道吗?”崔岫云问。
“嗯,是我安排的。”
“究竟什么事,值得殿下冒如此之险?”
姜笙停下脚步,无奈笑道:“根本没有险,昨日,他是出宫去见陛下。”
崔岫云楞在原地。
姜笙轻声解释着,皇帝每年绢花宴时都是要出宫的,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庄献皇后在时,他们便会一同去,那是他们相遇的地方,昨日是皇帝要赵钦明去见他的。
所以这父子俩都是心里明镜似的,早就商量好了。
怪不得赵钦明看起来丝毫意外也没有,她才是成了被利用的那一个。
崔岫云望着手中宫灯微微失神。
今日是休沐日是不必上朝的,因着太子复位之事,皇帝下令赦免了一批流放、为奴的人,尚宫局上下整理着此回掖庭中得了赦免的名册。
邱邱趴在窗户边无精打采着,崔岫云见她中午没吃几口饭便带了些糕点回屋给她,拍拍她的头:“怎么了?”
邱邱回神慌忙摇头:“没什么,就是看好多人这回能出宫了,我也想出去……”
想起方才见到邱邱和几个要被释放出宫的小宫女在墙根下闲谈,崔岫云把糕点递给她:“总会有这一天的。”
“不会,”邱邱低头,“入宫以来,陛下大赦天下叁次,都……”都没有她,她们永远是大赦的例外。
邱邱没说完便闭了嘴,窥着崔岫云的神色唯唯诺诺的。
“因为你姓云,陛下便不会放你。”崔岫云把桌上的残渣收走,平静说着,邱邱的糕点掉了地,崔岫云回到桌边坐下,“你不与旁人说你的姓氏,但你的籍册我自然看过,瞒得过我吗?”说着她戳了戳邱邱的额心。
“姑姑……”
“你不提姓氏是怕被欺负,我也不怪你,快吃吧。”崔岫云看邱邱点头吃起了糕点才淡淡笑起来。
回宫之后,崔岫云想法子打探过家人的去向,大多云氏族人现在被派去了各处的行宫,留在宫中的只有零星叁四个,且都做一些洒扫洗濯之事。
她看着邱邱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样子,想到了曾经自己为她去跪大殿和求赵钦明的时候,那时候四岁的小孩长至如今已经失了双亲,也不记得曾经的家人。
当初萧贵妃让崔岫云自己择个宫女带在身边好做事,她便在名册里挑了邱邱。
问起缘由,她便道:“罪臣之后易掌控,些微恩惠便能让他们感恩戴德。”
如此,萧贵妃那边便也没多说什么。
是有多记恨,连大赦天下都不会施恩。
崔岫云努了努嘴。
皇帝和赵钦明一同去寺庙祭奠庄献皇后,跪在大殿听到寺中钟声时,赵钦明看着皇帝凝神冥思许久终于睁开了眼。
“细算算,过去这么多年了,这寺庙还是她在时提议修建的。”皇帝叹说。
赵钦明不语,恭敬起身站在一旁,皇帝从他身边过路时柔声说着:“若见今日天下之气象,也不知她会不会安心。”
“国朝安定,母后自然会安心。儿臣想,她也会望父皇操劳之余多顾念自身。”赵钦明不痛不痒说着。
皇帝未置可否,抬步走了出去。
赵钦明垂眸看着石阶,回念起庄献皇后去世时他摔在阶上,磕磕绊绊才跑进屋子见他母亲最后一面。
花香浓郁的春天里,寝殿只是一片死气沉沉,纤细的手最后与他的手相扣。
“不许哭,顾好自身,要,当心,”惨白着脸色的庄献皇后遣了所有人,对眼下挂着泪的赵钦明叮嘱,“包括你,你舅舅,还有,陛下。”
庄献皇后的身子从来就不好,是命定的无法长寿,出嫁之后为王妃、为皇后更是耗干了心血,早逝算是情理之中。
赵钦明不懂他母亲死前那句话,在苏协出事之前他甚至没当过真,如今他却不得不当真。
他们的车驾回宫的时候,已是夜里。
赵钦明拜别皇帝之后,望了望夜色自己拿起了宫灯对内侍说:“走吧。”
他长久没能在这宫中廊道里好好走走,身后两列侍者缓步跟随着,路过尚宫局的时候他忽而停下脚步。
见他望向里头,内侍轻声说:“殿下……”
他回神准备离开,却忽而发现屋檐上青烟浓烈起来。
“着火了!”
尚宫局内有人叫喊道。
众人慌忙着赶来救火时,赵钦明还站在门前,欲要近前却被内侍拉住,连尚宫也才赶来见到他便道:“殿下赶紧移步吧。”
他皱眉盯着那屋子,尚宫又对救火的人问:“里头可有人?”
“听到人声,该是有的,也不知今夜是谁值守。”
抱着一堆文书的女官赶忙翻起了最上层那本值守安排的名册。
赵钦明的目光落在“八日戌时,司正崔岫云”那行字上。
是今日。
宫门前,寥落的两道身影缓缓靠向宫廷。
崔衡举着灯瞥了一眼身旁的人,冷声说:“能耐啊,我好好与人吃着酒,就来个人说我族妹当街与人厮打起来,叫我去京兆府领人。崔岫云,你是真豪杰啊。”
额上两团青黑,脸颊上添了一道浅浅血痕,崔岫云手指轻轻触了触发肿的额头,“嘶”了一声嘟囔:“我没想到他们会去找你嘛。”
“出息啊,江南高家的十二娘子,和崔氏女官,为了一个乐师在乐馆吵闹争执,还互相殴打到了大街上。你进京之后是吃错什么东西了?”崔衡冷言问,没忍住拿手指戳她额头,正到了伤处,她疼得双眼水蒙蒙起来。
“好了好了,别念叨了,到宫门前了,我先进去了。”崔岫云捂着自己的额头垂眼便要走。
“诶,”崔衡叫住了她,叹了一声把灯塞给她,“灯你拿着,宫里的药好,但你拉不下脸去拿,我给你备了些你也拿好。”
“堂兄……”
“行了,这事想瞒也瞒不住,崔家面前我替你说话,赶紧回去休息。”崔衡蹙眉交代着。
崔岫云浅浅笑了起来,崔衡佯装要打她,她又赶紧退了几步往宫里跑。
“多谢兄长!”
崔岫云今日午后便出宫去了,她是自由之身,休沐时与平常官员无异,可去城中游乐。
如今回宫她脚步缓缓走着,摸了摸伤处嘟囔:“这高家的人下手怎么这么黑啊。”她今日就是去故意找打的,但也没成想打成这样。
“尚宫局着火了!”
跑着与她擦肩而过的内侍叫喊着,她心下一惊,小跑着往尚宫局去。
她到的时候,明火仍旧旺着,一股股焦味的烟在上空弥漫,呛得她猛咳起来。
她正要放下灯去帮忙救火,忽而就看到那火场里冲出一个人来。
“殿下!”
“太子殿下!”
赵钦明差点被门前倒下的梁砸到,他从火场里出来,将背着的人放到一边,一边咳着,一边转身。
身着宫服的女官已经晕了过去,熏得微黑的脸也没有遮掩住中年人的面容。
赵钦明见了后微楞,身旁的侍者差点就急得哭了出来,仔细拉着他检查身上的伤势。
“殿下。”
忽而一道犹疑的女声起,赵钦明恍惚转身。
提着灯笼的女子穿着一身便装胡服站在不远处,神色迷茫地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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