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疑云并未完全从季家散去,季绍明买菜回来,季希会走出房间门看看,看他身后,季绍明也回头看,疑惑她看什么呢。在厨房里洗菜也思索着,他关水龙头,目光往季希的房门瞟,想她该不会在看他有没有带人回来。
季学军打电话问希希好点没,季绍明说她心情能好吗,你们说啥我结婚这个家就不欢迎她了,以后累死也自己带孩子,再不教你们看了,宁可送她妈那儿。
客厅里的柜机功率跟不上,他调到23度,阳台依旧燥热,那儿光线好,希希支着画架在那里画素描。他擦擦手,弯腰说好谧静的房子。画上的小木屋被密林包围,一条蜿蜒的小径辟开树林经过房子,生出许多分岔通往远方。他问这些路通向哪儿呢。
季希勾勒着线条说,很多地方,大碗岛的星期天,莫奈的花园,日本的动漫专卖店。她介绍房子里有放入画笔就干净的笔筒,色号齐全的马克笔和水彩颜料,以及一扇永远光线得宜的窗子。季绍明笑说这么好的房子,不给妈妈一间屋,也不留给爸爸一间?
季希说这是属于她的家,你有你的家,妈妈有妈妈的家,爷爷奶奶也有他们的家,但只有这个房子是她的。季绍明急了,说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啊。季希执拗地说不是,一心描摹她的太阳,季绍明在她身后论证,嘴巴说得秃噜皮,季希回头,扶着画架无奈地说,好吧爸爸,我会请你来做客。
吃完饭他没叫季希洗碗,他关上门开抽油烟机,边洗碗边抽烟,心里不是滋味。
邹颖她们单位开设少年法律小讲堂,请季希去当观众,希希说不想去,专心鼓捣她的画,这下韩文博和邹颖也知道她心情不好的事。
下午阳光最盛的时候,季绍明开电脑做外单的活儿,他昨天刚接的,相熟的同行给的关系。韩文博打电话喊他和希希下楼,他去山沟沟里钓鱼,捕了只翠鸟逗季希开心。希希冲出楼道时,那蓝皮橘肚的小玩意瑟缩在笼子一角,它被关在后备箱一个小时,已蔫头耷脑。
邹颖也下楼,看见鸟就着急,说翠鸟是国家保护动物,让韩文博快把鸟放了。韩文博才不听她的,把她扛肩上,说他贿赂证人去了,季绍明你看着办吧。
希希蹲下伸手指想逗逗鸟,翠鸟惊恐地跳向另一个角落,唾液晕湿它鲜艳的羽毛。希希于心不忍道:“爸爸,我们要不放了它吧。”
季绍明提起铁笼子就走,“你不是一直想养一只鸟吗,这只够漂亮。”
她看着父亲淡然的样子,莫名觉得有些许奇怪。回家后希希把鸟放在空调下吹凉气,鸟仍然打不起精神,连蹦跶都不会了,她接来一瓶盖的清水,送到翠鸟旁边,小鸟躲得远远的。对野生鸟而言,进笼子无异于进监狱。季希倒一些面包屑在干净的纸盒里,翠鸟不吃,开始用喙撕扯胸前的橘羽毛,季绍明路过看见了也不说什么。
一根根羽毛落地,鸟儿的胸脯逐渐变得光秃秃的,季希看着心疼,喊季绍明出来看看,连喊两声,他才不紧不慢地去客厅。他以手背抚抚奄奄一息的鸟儿,敞开笼门,翠鸟对他家并无兴趣,仍低头拽羽毛。希希看不懂他眼神里复杂的意味,只见他看翠鸟又拔下一根羽毛后,剥了颗榛子,手攥成碎末末放盒里,喃喃道:“吃啊,你最爱吃榛子了。”
希希求他说:“再不放了它,它会死掉的。”
他面无表情地拿车钥匙,希希跟着他去放鸟。一路上希希不嫌脏,把笼子放在后排的座椅上,佝头观察翠鸟的状态。他们到达近郊的山,那更近乎丘陵,提笼子向溪水的上游步行,韩文博口中钓鱼的宝地。
此时夕阳西斜,倦鸟归林,翱翔的鸟儿是一个个小黑点,落在树尖上便隐入林中,翠鸟听见同伴的呼声,竟也在笼中啼鸣。山沟中只有他们父女二人,季绍明见季希放下笼子,说:“你可想好了,放掉它就不会回来。”
希希点头道:“它和我在一块不快乐。”
他凝望女儿遗传他的一双鹿眼,那倒映着傍晚的山景,微微笑说:“可你很爱它啊。你真的想放它走吗?”
季希为父亲质疑自己放鸟的决心有些生气,更觉得他反常,辩驳说:“爱是禁锢吗?爱不是宽厚,不是自由吗?”
季绍明不回答,还是笑了,他把他的女儿教得很好。
仰头看树林围就的环形天空,这一刻树林阴翳,鸣声上下,群山环抱仿佛在齐声低唱,他一时分不清森森的凉意来自树林,还是内心深处,他也决定放手了。
他站在十丈远的树后,由希希开笼门,她打开后也跑来躲着。过了有五分钟,小鸟试探着跳出笼子,确定自由,便不可置信地一蹦一跳,另一只翠鸟落在它旁边叽喳。两只一齐蹦到溪边,啜饮几口溪水,被关的那只鸟摇两下头,似乎觉得滋味不错,随后一起振翅高飞。
“爸你……你别哭啊,我不和你顶嘴了。”
“风吹到眼睛了。”
他咳嗽两声,眼中的泪光收敛,背身自顾自朝车走。
谈分手的电话异常平静,双方都预知彼此要说什么,向晗说她和梓玥在阿那亚旅游,顺道去安州和他当面说吧,季绍明说辛苦你跑一趟。
这天雨后初晴,他找家高铁站附近的咖啡厅等向晗,点了一大杯她爱喝的拿铁。夏天如火如荼地行进中,七月将将过了一半,他看外面流金砾石的天气,猜想向晗会从哪辆车上下来。焦点不能集中,神情恍惚,他已停用安眠药,乐意放纵自己在悬浮的感觉中。
向晗从侧门进来,他发觉时已走到他对面的座位。
他皱眉问:“怎么在屋里还戴着墨镜?”
她压低棒球帽帽檐说:“我做了飞秒。”
“你戴眼镜有知性美……”
向晗搅动冰块,有点想笑,他笨嘴拙舌的,夸人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人等待了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享受着最后这点时光。
“小晗。”他先开口道,“我们以后就不要见面了。”
“我找你也是想说这件事。”
她呷口咖啡。
“阿那亚好玩吗,听说沙子是白色的,海水湛蓝,肯定比安州凉快……”
他突然动情地描述阿那亚的风景,犹如他们在聊别的,而非分手,向晗知道他是在麻痹自己,打断道:“以后如果再见的话,就装作不认识吧。”
季绍明仍自言自语:“你应该多出去玩玩,夏天去哪里都轻便,工作不当紧的,钱什么时候都能挣,年轻的时间可不再有了,开心一点,多笑笑。”
她提包起身要走,“小晗!”季绍明忽地大声喊她,“摘下墨镜让我看看你好吗,看最后一眼。”
他透过镜片想看那背后多情的眼睛,可看到的只有渺小凄惶的自己。
“没这个必要了,季先生。”
手机上叫的滴滴已经到了,她出正门上车,车去高铁站要开到十字路口再调头,重新行驶到咖啡厅门口时,她看见季绍明刚出来,腿仍有些瘸,踉踉跄跄的,被路墩绊了一下,她靠着椅背下意识弹起,心也跟着揪一下。
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眼球一圈红血丝,嘴角留着刮胡子的破口,她怎么爱上的他,向晗也疑惑了。
“妈,是我。”
“我和他分了,你别去他家里闹。”
“我很好,真的。”
她累了,不想当爱情的斗士,如果伤害也会波及他,她就收手。今天很爱季绍明是吗,没关系,明天她能照样爱别人,向晗太清楚自己的脾性。当初和齐星宇分手要死要活,觉得四大皆空,结果上床和恋爱都没耽误。她尽力了,就没有遗憾。
季绍明的车也转弯,跟着向晗那辆,上高架他便撑不住了,靠边停在应急车道上,他怕他追上,他怕他对向晗说他们跑吧,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什么都不管了,就像在广州那样。
他们认识七个半月,相处的时间加在一起不到两个月,其实从那个荒谬的夜晚开始,每分每秒都在倒计时。
他用头磕方向盘,喇叭“叭叭”响,执勤交警走来,看他汗水浸湿上衣,以为突发恶疾,敲车窗喊:“驾驶员能听到吗?驾驶员请回答!”
他看交警嘴巴一张一合,听不见任何声音。
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