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号是大年叁十,审计组计划二十五号飞回杭州。向晗觉得最近和季绍明亲密得有些过分,准确说季绍明的行为让她感到不可控。尤其是深夜擅闯她房间,这不是一名合格炮友应该做的。
她翻翻日历,还有一周时间离开安州。利用这段时间,她可以整理她和季绍明的关系。两个人太热络,不适合突然提分开。这就像情侣分手,总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上来微信说分手,往往藕断丝连。
玩冷战,向晗最熟悉。当年,她耐心和齐星宇冷战两个月才彻底断干净。冷暴力最能消耗温情,再说她和季绍明也没有感情。向晗决定把这招放他身上试试。
季绍明觉得向晗最近莫名其妙。微信发消息不回,工作的事只当众说,对他视而不见。他在她眼里像空气一样。加班在食堂吃晚饭,他加钱给后厨炒两盘小菜,喊她过来,向晗非不肯。守着剩的土豆炖白菜,就着馒头吃。这不是活受罪嘛。
隔天傍晚,只剩他俩在会议室里,向晗坐在他旁边工作,戴着眼镜,呆呆地盯着屏幕,嘴巴微嘟。他看着觉得乖顺,没忍住用手背抚了抚她的脖子。向晗一句话不说,立刻抱着电脑,到离他最远的位置坐,好像他方才性骚扰她。
当晚方梓玥问他机票报销的事,他逐张审阅行程单,目光停留在姓名是“向小晗”的那一张。原来她真名叫向小晗。很可爱,很符合她。
不过机票倒是令季绍明的脑子转过弯。原来审计组不到一周就要走了,向晗的疏远也有了理由。他晓得向晗是一朵自由自在的云,只是暂时停在他这里,歇歇脚。起风时,这朵云又会飘去别的地方。他什么都留不住。
家属院的退休职工有蔡县人,以前都是车间面熟的老师傅。因为庄涛的过度关注,季绍明做不成别的事,有空总可以和他们套套近乎,装作不经意地提提汪廷海。他们说的传言内容不同,但都有一点反复被反复提及,汪廷海在蔡县深山貌似有座私家园林。有位老职工说,家里亲戚在蔡县开推土机,园林开工时,庄涛叁不五时来监工。
汪廷海善于夹着尾巴做人,不然如何从其貌不扬的蔡县一步步升上来。建园林这种放肆的做法,不像他的性格,反而像庄涛。打开汪廷海的路子,庄涛总需要见面礼,可供颐养天年的园林是个不二之选。
季绍明把自己的推断,讲给韩文博他们四个人听,又得到个意外的消息。
到底高主管认识的供应商多,人脉广,托关系问到,先前那批齿具的厂家老板是汪廷海的老战友。庄涛打着买齿具的旗号,用公款送汪廷海顺水人情。然而货都放在老厂仓库,没有由头接近。汪廷海被谈话后,庄涛成了惊弓之鸟,现在他心里谁靠近他的腌臜事,谁就是要害他。
凑巧审计组之前没去老厂盘库,缺个人领他们去。朱耀知道老厂不供暖,冷嗖嗖的,特地把苦差事留给季绍明,正中他下怀。
兴安的行政伺候事务所周到,派司机开车接送盘库。他们拖到下午四点才去,盘完库已经五点半,窗外天黑茫茫。向晗上完厕所出来,不见梓玥他们的人影。老厂多年前被废弃,现在多用作堆放货物和旧设备。风穿梭在空荡荡的厂房间,发出凄厉的哮鸣音,十字窗户被风震得颤动。灰老鼠结队沿着房梁下窜,木头窗棂响起磨牙的咯吱声。
向晗心下惶然,摸黑跑出厂房,站在路灯下发微信。
向晗:「梓玥你们在哪里?我找不到你们。」
梓玥:「?你没上小高的那辆车?」
小高:「我以为向老师和方老师一辆车……」
向晗:「……」
向晗正要生气,梓玥便打电话过来:“小晗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去上厕所了。别生气嘛。我问司机了,季工还没走,你们可以一块回来。”
梓玥认错服软的态度一向很好,向晗燃烧的小火苗咻咻地被压制。不过她才不会找季绍明一道回去。
季绍明和向晗孤男寡女,老厂黑漆漆的,梓玥觉得这么提议不大安全。她又说:“我叫司机去接你吧,你站在原地等一等。”
向晗忙说:“哎,我认识路,自己能回来。就我一个人,别麻烦司机多跑一趟。”
“小晗……”
向晗听见手机提示音,看眼警告,说道:“不和你说了,我手机快没电了。”
来时他们没出厂区,直接走新老厂区连接的小路。向晗朝原路走两步,小铁门已经上了锁,隔着铁丝网,一只野狗冲她狂吠。门后边的路属于叁不管地带,没有安装路灯,什么都看不见。路另一端厂房的光亮,显得遥不可及。
她叹口气,只能从老厂大门出去,绕一大圈回新厂正门。天空中开始飘雪籽,簌簌地降落。向晗加快步伐,远远看见季绍明骑着电动车,也往大门口走。她和季绍明前后脚出大门。季绍明开最低一档车速,缓缓在路边骑着,借着后视镜看她。
一辆黑色轿车驶过,开车的男子降下车窗说:“美女拼车吗?”
向晗弯腰看车内,副驾驶坐着穿校服的中学生,后座一对年轻情侣,还能再挤挤。
“向晗,上来!”,季绍明喊道。
不知何时,他已拐回来驶到她跟前。向晗捏紧斜挎包肩带,纠结几秒,跨上电动车后座。
“先回厂房,我的事情没办完。”季绍明的声线清冷,倒听不出怒气。向晗默默想着,冷战这回算破功了,季绍明先开的口,但她并不高明。
厂房的面貌停留在九十年代,红砖平房,内墙的墙壁被机油染得脏黑,烂糟糟的,靠边的水泥地上落有大块墙皮。一根根长电线吊着一排白炽灯泡,灯光昏黄,货箱堆积如山。向晗寸步不离地跟在季绍明身后,他解开麻绳,掀起防尘布,确认箱子上的型号无误。
季绍明打开强光手电,递给向晗说道:“帮我举着。”
他端着相机,由远及近地对着这批货物拍照。向晗被光刺得闭眼,头撇到一边,问:“我能知道这是什么事吗?”
他握着手电筒,带着她移动,说:“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季绍明不说,向晗心里也能猜个大概,事情肯定和庄涛有瓜葛。
他低头调节光圈,说道:“你一定觉得兴安烂透了吧。人心涣散、技术落后、腐败猖狂。”季绍明目光闪烁,抬眸和她的视线交汇,说着:“这就是我生长的地方,无可救药,可我离不开。我能做的,只有守住这里。”
向晗目光转向眼前的货物,它们只是冰山一角。光明照不到的地方,黑暗肆意生长。也许这批货物里,就有季绍明说的补助金。她说:“我确实认为,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是现代企业的生存法则。但是除此之外,我更敬佩人的力量。”向晗点点头,像是肯定自己的话:“这不正是企业经营的魅力所在吗?”
她的话令他意外。换个说法,应该是从前他看轻了向晗,以为她是个只知道埋头做事的小职员。实际上,她的见解并不比他浅薄。
季绍明骑电动车载向晗回去,走到大门口,探头跟门卫室的大爷打声招呼,说借车子一晚上。向晗原本还奇怪,一起坐汽车来的,怎么季绍明变出一辆电动车。
忙到现在,将近七点半,向晗的肚子在后边咕噜咕噜地叫唤。风声呼啸,街道上吵闹,她捂着肚子,自以为前面的季绍明听不见。
车停在路口等红灯,季绍明看向后视镜,蓦地开口:“你想吃什么?”
向晗望着街边“二华懒龙”的招牌,悠悠地问:“懒龙是什么?”
一种带肉的花卷?季绍明解释不清楚,直接骑车上人行道,带她去吃。他把车子扎到店门口,熟门熟路地捡起墙根的充电器,插上接通店内的插座。推开玻璃门,季绍明摘下帽子和围巾,对后厨喊:“二华——”
二华拎着勺子,掀起门帘,跑出来说:“师傅!”
“店里也没人,忙活儿什么呢?”
二华擦擦脖子上的汗,嘿嘿笑道:“生意不好,都是外卖的单子,着急做。师傅吃点儿什么?”
季绍明挑张桌子坐下,向晗跟着坐他对面,他看看向晗,说道:“来盘懒龙。”
二华以为向晗是陌生客人,反应过来她和季绍明是一起的,咧嘴笑道:“美女……师娘吃什么?”
向晗没来得及说话,季绍明抄起手套,拍二华的肚子说:“少贫嘴。就要一盘懒龙。”
季绍明去柜台提暖瓶,往回走时,他低头看消息,没顾及脚下的步伐。向晗见他的腿快撞上桌子,本能反应伸手包住桌角。季绍明停在桌前,眼神移至桌角处向晗的手,想说点什么。赶巧二华过来上懒龙,他话到嘴边又咽下。
季绍明去往后厨,二华忙得热火朝天。食材和碗盘摆放杂乱,但是明厨亮灶,见不到半点油渍。季绍明替他高兴,餐馆虽小也是正经营生,这两年渐渐做起来,有门手艺什么时候都能养活自己。
二华手挥着,赶季绍明走说:“厨房油烟大,您上外面等着。”
“我上回介绍你去技校,当教师助理,怎么最后不去?嫌是临时工?”
“哪能啊。”,二华走到水池边洗手:“我这毛躁脾气,教不好学生。干餐馆,自己当老板,多自在。”
“我记得你是蔡县人?”
“我老家是蔡县的,为进厂才出来。”
季绍明把相机包放在料理台,附上一张纸条说:“有件事要麻烦你。去蔡县的这个地址,拍庄园的全貌,最好能进园子里拍细节。越快越好。”
“我是您徒弟,这有什么麻烦。当初我下岗,没有您借我钱,馆子不能开张。”
二华神秘兮兮地说:“外面的美女,是您女朋友?”
季绍明回得轻飘飘:“同事。”
“是吗?开业这么久,没见您带女同事来过。要我说,您还是该谈个恋爱。有人陪着,心里也能高兴点。”
季绍明气笑道:“我什么时候耷拉着脸?”
二华语气认真地说:“您不说话,自个儿闷着,不高兴我还是能看出来。”
季绍明端着碗肉丝面出来,二华特意给他下的。向晗正在对懒龙做收尾工作,半条胳膊长的懒龙,被她吃得只剩一点馍皮。她沾着盘底的肉汁,吃最后一口。二华拿甜酒醅发的面,蒸出来的懒龙白乎乎的,馍皮吃着回甘。肉馅调和了香油和甜面酱,一刀切开,油顺着盘子淌。
向晗的心情很容易受食物操纵,吃饱了就眉开眼笑的,抽张纸擦擦嘴角的油,笑眯眯地看他。
她倒是不挑食。
季绍明问:“你肚子不撑吗?”
向晗摇摇头。这算什么。按她上高中的饭量,能吃两盘子懒龙,外加一瓶一升的可乐。要不然,她那时也不会比现在重四十斤。
季绍明的面条下卧了两个荷包蛋,向晗眼巴巴盯着他吃,像只立着爪子,等待喂食的小猫。
季绍明装作不知道她的心思,大嚼特嚼溏心荷包蛋。谁叫她故意冷落他。
吃完饭,季绍明把电动车留在二华店里充电,两人顺着路边走回老厂,消消食。安州的店家打烊时间早,尤其是在这个风雪之夜,街巷人烟稀少。
雪籽随风打在向晗脑门上,脸被吹得生疼。她穿着驼色的毛呢大衣,零下五度的天气里并不足以御寒。晚饭的热量散失得很快,向晗的指尖冰冷。季绍明习惯逆着风雪向前走,没有放慢脚步。向晗注视他自然下垂的双手,她能想象到棉手套里的大手,是如何干燥又温暖。
他像感受到什么似的,忽然回身,看见向晗冻得嘴唇直哆嗦。她性子怎么就那么轴、那么倔呢,季绍明想。宁愿坐黑车也不肯主动和他搭话,冻成这副样子不吭一声。他摘下帽子扣在她脑袋上,又解围巾。
向晗意外于他的动作,觉得有些看不透他。床上技巧高超,床下惯会撩人,不像是个情感生活清净的人。
她故作轻松地试探:“季工平时也这么关心别的女同事吗?”
季绍明低头给她系围巾,克制笑的冲动,说:“视情况而定。”
戴好帽子和围巾,向晗的世界里充满他的味道——樟脑球的味,透着淡淡的洗衣粉香。雪变大了,他们加紧步子。快走至新厂门前的广场时,雪片取而代之雪籽,纷纷扬扬地飘洒。路灯的黄光侧映,雪片像飞舞的白蝴蝶,打着旋儿坠落。
向晗很少见漫天大雪,她不禁脱掉帽子,仰头,感受大块的雪落在脸上。广场的雪地未有人涉足,她迫不及待上前,留下自己的一串足迹,又去用鞋面挑松软的雪沙。凛冽的雪夜在季绍明看来是残酷的,他常年生活在此处,饱受漫长冬季的苦楚,可在向晗眼里却有着浪漫色彩。
向晗的左前方是一座铁雕塑,一男一女两名工人手握工具,目光坚定,朝东方眺望,身后红旗飘扬。在这个飞雪夜里,借由底座灯光的映衬,雕塑像一尊屹立的神祇。这座雕塑是刘志光的遗愿,只要看到它,季绍明就更明确他需要守住的东西。
向晗笑着跑回他跟前,全面放弃冷战策略。她今晚很开心,因为懒龙,因为雪,因为头发和眉毛都被染白的季绍明。她还有一丝艳羡,她发现季绍明的睫毛比她长,能停留雪花。
向晗投入地爱过别人。她当然清楚内心破土而出、隐隐作祟的是什么。但她并不紧张,她再有四天就会离开安州了,这只是火苗扑灭前,迸射的一点火花。
她把持得住,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