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只要两人有同一场戏,霍珝都会得到一杯来自申靖允的咖啡。
起初她以为只是自家助理换了间咖啡店,怕她不晓得,所以才会请店员在纸杯上署名,但收到第三次后,她就发现每回的字跡都是相同,而且那字看着看着还有几分眼熟,后来在和申靖允对戏时借了他的剧本看才发现原来那是他的字。
知道咖啡是他送的以后,她就提议让他每次都在杯子上写一个法文单字,然后趁对戏的空档教她怎么唸,于是单字教学成了两人等戏期间的小游戏,两个星期下来,她已经学会了日期和年月、早安和晚安,还有谢谢和对不起。
但法国人运用于数字上那独有的加减乘除概念,她暂时还没办法搞明白。
后来剧组收录幕后花絮的摄影师拍下两人私下的互动,法语教学的事在镜头前曝了光,更随着开播前的最新预告释出,有不少粉丝在〈日出之时〉粉丝专页下留言盛讚申靖允说法文时的口吻格外温柔、腔调也特别迷人,而霍珝认真学习法文发音却遭遇瓶颈而丧气的模样意外的孩子气。
也有一部分的网友认为,比起和许立晨之间一见如故的打闹斗嘴,霍珝和申靖允私下一教一学的互动搭上拍摄时的时空背景设定,意外地在原先剧本设定的青梅竹马关係中增添了几分曖昧氛围,反而让前导片中出现的那些回忆片段更引人入胜。
预告首映当日,长达十二分鐘的精彩片花引起热烈回响,媒体联访时,一家娱乐台的记者向主演群拋出了现实生活中是否有从小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的提问。
「我父亲是职业军人,小时候住在眷村里,街坊邻居都玩在一块,时常到对方家里串门子。后来搬了家,彼此间就比较少联络了,就是逢年过节会见个面、吃个饭,简单聚一聚。」
作为男主角的许立晨率先回答了这个问题,而后将目光转向坐在他右侧的小姑娘。
霍珝微微一笑,接续回答:「我认识最久的朋友就是我的经纪人了,不过我们是高中的时候才认识,这样算吗?」
记着们默契地高呼当然不算,其中一个和她比较熟稔的女记者揶揄地说青梅竹马顾名思义指得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异性朋友,要她别老是搬出经纪人把问题都呼弄过去。
霍珝被他们气笑,玩笑地说了句:「你们就挖八卦的时候特别团结。」
「我没有什么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小时候就是和亲戚的孩子们一起上学。」她噙着笑认真回答,见一干记者难掩失望的表情,忍不住又笑了。
「那么devin呢?」记者们反应也快,立刻把目标转向下一个人。
忽而成为眾人目光的焦点,安静了好一阵子的申靖允轻愣了下,旋即扬开面对镜头时一贯的清浅,慢条斯理地回答:「小时候的事,我不太记得了。」
他一向不太喜欢提起过往,因为大多时候,回忆二字所乘载的重量都是沉甸的。
至少于他而言,大多数的回忆是如此。
无论是来了台湾的这几年,还是过去生活在巴黎的那些日子,他都没能有机会拥有能深入交心的朋友。
过去,在欧洲世界里顶着一张亚洲人的面孔,日常里的歧视是随处可见的,即便他从一出生就接受了那座城市与那个国家一切文化的薰陶与洗礼,他们也从不把他看作是同类,求学过程中的排挤与退避更是常态。
即使来到了他们认为他该回去的地方,这里的人们仍然认为他的血液里早已注满了不属于这处的思想,既不能流利地说出这地方通用的语言,也不明白长居于此的人们独有的情怀,充其量也只是空有相类似表象的存在。
好像无论在哪个地方,他永远是格格不入。
至今,他的生命里绝大多数的时光都是灰败的,灵魂是孤立而不被接纳的,包括在他母亲心中都是如此,不存在所谓爱的例外。
有些时候,连他都怀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值得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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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映会结束后,剧组马不停蹄地继续前往外景拍摄。
今日的剧本是多年后邵雨在一次因缘际会下返回高中母校,结束工作以后,她独自慢步于校园中,看着与往昔如同的景色,想起了曾经与任淮并肩走过的那些时光。
他们是青梅竹马,家住对门,两家父母当了十多年的邻居,打小就常往对方家里跑,年纪小的那几年也曾一块睡一张床过,从幼稚园到大学念得都是同一所学校,甚至一直到国中毕业以前都是同班同学。
上了高中,他们终于不同班了,邵雨起先是开心得很,谁料开学以后,任淮三天两头就往她的教室跑,即使没同班,照样在下课时间里缠着她,好像他的世界里就只有她一个朋友似的。
邵雨觉得任淮烦透了,成天跟在她身边打转,害得她不管走到哪都被人误会他们在交往,国中时第一次情竇初开,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和隔壁班的男孩告白,对方就是拿她和任淮感情太好作藉口拒绝了她,气得她那阵子好几天不跟他说话,甚至差点脱口要和他绝交。
任淮小的时候个头矮,模样总像个小毛头,上高中那年的暑假却长高了不少,一眨眼就比她高出了一颗头。开学以后,反倒换成了其他女孩子嫉妒他们之间那层情谊,就是午休时间走去福利社买午饭的路上都能听见各种窸窣碎语。
然而,也有一些女孩反其道而行,为了接近他,开始尝试与她打好关係,总是拐着弯旁敲侧击,想从她口中套出更多有关任淮的事情,只是每一回被问起时,邵雨总说她不知道。
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潜意识里就是不怎么想和其他人分享关于他的任何小事,不论是他爱吃的零食、喜欢喝的饮料,还是放学回家以后最常做的事情、假日最常出现的地方,又或者他喜欢什么样类型的女孩子。
任淮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她其实也不知道,从小到大她都没想过要去问他这个问题,在十六岁以前,邵雨甚至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她需要关心的问题,谁要管任淮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怎么知道十六岁以后,当被旁人问起时,她才发现自己好奇的不得了。
『喏,有人让我拿给你的。』
傍晚时分,结束了第八堂的辅导课,邵雨和任淮走在前往侧门的石砖道上,少女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封素雅的信笺递到他身前,却没看他半眼。
『邵雨,你现在还兼职当信差吗?』少年好笑地睇着她,接过那封信,拆开拿出了里头的信纸,瞥了右下角字跡娟秀的署名,眉宇微微一挑。『谢妤欣是谁?』
『十二班的副班长。』
『十二班?你不是三班的吗?怎么认识十二班的人了?』任淮边问边把信折了回去,没打算细看内容,将信纸塞回信封后就随意往书包里一放。
邵语没有回答,只是暗自在心里腹诽,要不是因为他,别班的女同学哪会想认识她?
『我也有个东西要给你。』少年从制服胸前的口袋拿出一张摺得方正的信纸,直接拉过她的手,交进她手心。
『这什么?』邵雨瞟了他一眼。
『我哪知道?又不是我给的。』任淮耸耸肩,一副事不关己。
闻言,少女拧了下眉,把目光摆回了手里的信纸,犹豫了几秒才慢慢打开。
在她拆信的同时,身旁那原先还装得一副事不关己的少年默默把视线斜下探去,把信上简短的几行字句都收入眼底,邃深的眸微微凛起。
看见开头第一句自我介绍,邵雨便问:『林语泽是谁?』
『杜宇堂的直属学长。』少年把眼神转往前方,答得轻描淡写,口吻更似漫不经心。
『杜宇堂又是谁?』邵雨抬起头看他,一边沿着纸条上原先的摺痕把信纸对折。
『我们班的风纪股长。』话答完,任淮接着追问:『他写了什么?』
『我干嘛跟你说?』邵雨睨了他一眼,把信收进了书包里。
少年咬了咬腮帮子,默了几秒后又重新扯开笑,话锋一转:『欸,我们来比赛看谁先到侧门口,输的人请喝饮料!』
『我不要。』少女冷声拒绝,语气里是满满的嫌弃。
他扬了扬眉,『那就直接算我赢了?』
『你很无聊。』邵雨没有理会他的挑衅,继续往前走。
『乌龙拿铁,微糖正常冰,谢啦!』任淮跟在她身后,朗声点餐,眸底笑意漫天。
邵雨这次连应声都没有,馀光瞥了眼他的得意忘形,下一秒便拔腿就跑。
被摆了一道的少年狠狠一怔,连忙迈开步伐追上,嘴上更不忘骂她:『邵雨!你这人怎么从小到大都这么喜欢趁人不备啊!你懂不懂什么叫运动家精神?』
少女回头朝他扮了个鬼脸,回过身继续往前跑,就在离门口只剩几步距离之际,脚下却意外踩进了砖道上不平坦的小坑里,步伐一拐,踉蹌地跌了下去。
『邵雨!』
少年立刻跑上前在她身边蹲了下来,见她摔得满手擦伤,掌心甚至破了个口,排山倒海的愧疚旋即在眉目间渲染开来。
『有扭到吗?』他轻轻拉起她的手,替她拍去伤口周遭的沙尘,低着没让她看见的眸里隐约透出了点温柔。
邵雨没有隐瞒,诚实地点了下头。
少年默着把身上的运动外套脱了下来,绑上她腰间,接着就将她打横抱起。
走了两步,受了伤的少女便囁嚅了句:『这样算谁输?』
任淮垂眸凝了她一眼,唇角上扬了几许,眸光看似无奈,底下却压着没人能看清的宠溺:『我输,你要喝什么?』
「cut!」导演的喊声透过大声公传来,紧接又追加了句:「人先待在原地,待会我们补个long就可以收工了。」
申靖允稍微弯身把怀里的小姑娘放了下来,服装师立刻上前替两人把制服上的皱摺拉整好,又替霍珝调整好腰上的外套,而后导演喊了预备,他又重新把人抱了起来。
由于这次的镜头只是拍他们走出校门的远景,也不收音,霍珝乾脆和他聊了起来。
「你今天怎么没买咖啡?不打算教我了?」
申靖允被她斤斤计较的口吻逗笑,「早上首映会前你明明已经喝了一杯了。」
「又没人规定一天只能喝一杯咖啡。」她轻声反驳,换了个话题:「我会很重吗?」
男人轻摇了下头,「还好。」
「还好的意思是虽然没有很重,但也没想像中来得轻,是吗?」霍珝瞇起眼,口吻颇有质问的意味存在。
见她这模样,他无奈莞尔,换了句回答:「你该多吃一点。」
「那待会收工之后,要不要一起吃饭?」
「⋯⋯」
看见他眼里的讶异,霍珝意识到自己似乎问得太直接,抿了抿唇,立刻改口:「我就是昨天看见一家新开的餐厅,想找人一起去吃而已,你没空也没关係,我就自己去。」
他就这样看着她,直到导演宣布收工的声音传来,才给出回答。
「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