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住在麦高田街(Macclesfield Street)附近。阿加莎在伦敦也有同学,目前执教于伦敦一所大学的建筑学院,名叫布鲁斯。布鲁斯身穿一件英伦皮衣,脚踩尖头皮鞋,立体的希腊鼻顶着一副银框眼镜,伦敦式口音如假包换,像棉花糖压在舌尖将吐出的词语黏在一块。一九五九年克罗伊登机场关闭后,她们抵达了现下最繁忙的伦敦机场。布鲁斯绅士地向两位女士打招呼,替她们提行李,开一辆黑色轿车将她们载到麦高田街。
“这就是你的学生,莎莎。”布鲁斯喊了阿加莎的昵称。
阿加莎望着窗边的光影,说:“准确来说,我和珍妮弗一起共事。”途经建筑,除了招牌写着中文,其他并无特别:“这里的建筑风格非常英式。”
“当然,据说他们正从东部船坞区的莱姆豪斯(Limehouse)迁移过来,在这边租赁的是当地政府规划的建筑。我们现在到的是苏豪区(Soho)边缘,位于伦敦西部,原本就是犹太人、印度人和中国人混杂的地方,建筑也是本土建筑。”
“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裘子颖回忆道:“当初我们去旧金山的唐人街,发现它比香港九龙城还糟糕。”
布鲁斯看了看后视镜,微微一笑。他去过香港九龙城调研建筑,目之所及是逼仄拥挤的楼房,住宅密度极高。走进人声鼎沸的菜市场,扑鼻而来是一股野蛮的气味,卷闸生锈,电梯灯忽明忽暗,水泥墙长满青苔,地上的污渍混杂着泥印和被劏杀后的猪狗血。英政府租借香港新界时并没有将九龙寨城划分进去,因而那里成为无政府的法外地带。布鲁斯在九龙寨城呆了一个礼拜,从杂乱中发现九龙城寨的建筑意外地很有考究,龙津石桥由坚实的花岗岩建成,所有龙津路都要对准城门口的津梁,当地建筑学家表示,其位置依风水师判定,符合龙气精神的传说。这是中国人厚积薄发的考量。
“这里是苏豪,不会比九龙城差的。”布鲁斯这么说道,继续介绍:“目前在英国,我们没有准确的词语来形容唐人街、中国城,所以一开始我对你们的行程目的感到惊讶。我不知道旧金山的状况如何,总之这里的华人居住密度不算太高,分散得比较厉害。”
两位远道而来的女士受布鲁斯的招待安顿好后,约在第二日早晨见面。翌日天气晴朗,窗外满是嘈杂声。
裘子颖和阿加莎游到一个叫爵禄街(Garrard Street)的地方,一家名为“泰丰龙”的茶餐厅十分热闹,她们看见空位就埋头钻进去了。人头相靠,拉肠箱喷烟,推车上的蒸笼相迭如九层塔。她们跟人拼桌,一壶资深的菊花茶来回淘洗各色人等的碗筷,桌上摆着叉烧包、排骨和凤爪,对面的大叔正低头钻研报上的马票和赌场广告。
服务员推了一盘拉肠和一碟炒河粉,撇了几滴酱油到桌子,大声报菜名,头也不回地走了,继续移到下一桌。阿加莎第一次在旧金山南部访谷区的茶餐厅吃饭时,被同样的场景颠覆了眼光。《金山时报》的主编带她点一份特色牛杂面,服务员粗鲁傲慢惯了,一推碗就走,眼神淡漠。她是不明白的,只是店内没有一人抱怨,后来也就习惯了他们的作风。
这个地方坐满了不同肤色的人,蓝绿眼卷毛和黑发黄皮肤的居多。一个小伙忽然杀进,冒着肉眼可见的青筋拉货车进来,东搬西砸,在靠近仓库的墙边垒了一堆装满杂物的蛇皮袋和纸箱。
寒冷的天气,丁六仍然要擦额边的汗,拉长了脖子对着捅拉肠抽屉的老板说:“陈生!我只能帮到你这里了!趁你地头被霸占之前搜刮到这些,那几个英国佬拿着什么图纸在看你的当铺,我屁股都还没热就被人赶,索性见到什么就扔什么进去咯。阿隽之前说有些烂铜烂铁不要了,我就懒得拿,你不见了什么东西千万别怪我,要怪怪你儿子。”
那位力臂十足的陈生闻声头也不抬地大喊:“珍珍!帮我拿五十便士给丁六!顺便弄一杯柠檬茶给他。”
珍珍调好一杯柠檬茶,将脖子上的钥匙取下来开柜筒,手疾眼快夹一个硬币,送两样东西给丁六。
研究跑马和赌场的客人离开后,裘子颖旁边有个空位,丁六嘬了一口柠檬茶就坐到她身边拼桌,他的肚子要饿扁,打个响指向那名叫珍珍的年轻女孩点了一份鸡蛋瘦肉肠,谢完她之后回头看见一个华人面孔和一个印第安人面孔,挑挑眉毛,打招呼。
“生面孔,敢问靓女在哪条街做生意?”丁六以为裘子颖是这里的华人,便问道。
裘子颖与阿加莎对视,灵机一动,编造道:“麦高田街,刚来的。”
丁六醒目,一听便分晓:“上海人。”
“你是广东人。”
“广西,但是这家店的老板是广东人。”鸡蛋瘦肉肠上桌,丁六抽一双筷子,豪气地夹一大片肠低头吸溜,吞下去又问:“那你是干哪行的?我有一个朋友,他认识的上海人要么开戏院,要么开牌馆,老气派了。我朋友就是这家店老板的儿子。”
裘子颖回答的语气有些生分:“以前家里做的是中医推拿针灸。”
“以前?”丁六有些狐疑,但想到最近大家都在从莱姆豪斯搬家,又不觉得奇怪。他肚子蹦不出几个洋文,咕噜的只有鸡蛋瘦肉和昨夜吃的乳鸽烧鸭,也就没有打算跟阿加莎搭话。他看她们似乎是相识的,又问裘子颖:“你朋友也会中医吗?”
阿加莎假装听不懂中文,裘子颖摇头,答道:“家里治好了她的颈椎病。”
“高手。”丁六吸完最后一口柠檬茶,握着铁盘仰头往嘴里刮,吃干净以后打个饱嗝,露出牙齿笑着说:“你们慢慢吃,慢慢吃,我有事要忙,先走了。”经过拉肠箱,他道了一声生意兴隆,拉着货车扬长而去。最近各家都找他帮忙,口袋里收获颇丰。
等人走后,阿加莎用英文梳理:“布鲁斯说他们正在搬运。伦敦郡议会强制购买莱姆豪斯的街道,然后建造大量社会住房,所以他们不得不离开那里。老实说,我们的第一个主题可以成立,政府对街道的整治如何影响当地侨民的工作和生活。”她不得不承认她们有时候非常功利。
“看样子这家店的老板刚从那边搬过来。”裘子颖望向不停动作的陈生,话却对着阿加莎说:“其实旧金山也干过这样的事情,只是我们人很多,又有华人商会的鼎力相助,保住了不少。”她的意思是她们还应该把目光放在类似华人商会的机构上,不过她们在这里谁也不认识,很难与他们交往。
夜幕在五点就降临。丁六拉了一路,从东边拉到西边,累了就歇一会儿,又继续拉,拉到小腿浮肿才来到熟悉的莱姆豪斯。一家远近闻名的歌舞厅坐落在莱姆豪斯的显眼位置,以往来这里作客的曾是东印度公司的水手、战后退役的美国士兵、犹太商人和一些来自欧洲的文人艺术家,由于是最后一天营业,不舍搬迁的人都齐聚在这里。
丁六望着璀璨闪烁的霓虹灯牌,有苦尽甘来的轻松,把货车扔在一旁,心情大好地溜进去找梁达士的身影。梁达士是一个越南华裔,祖籍浙江,精通六门语言,即温州话、闽南语、粤语、英语、法语、越南语。据丁六所知,陈隽和梁达士从小就在莱姆豪斯的彭尼菲尔德中文学校相识,长大后双方家庭互帮互助,在唐人街名声鹊起。他们都是二代移民,只不过陈隽出生于伦敦,梁达士出生于西贡,是不同国度的二代移民。相比之下,梁达士小时候跟着父母来伦敦还是花了点力气。
梁达士在大厅看场子,见丁六走来,会意地拍了拍他肩膀,指向角落:“又来找阿隽,他在六八八包厢里,你晚点再进去,他正跟人谈事情。”
包厢内,陈隽背对着顺明堂的人,夹几块冰粒进朗姆酒,装点一片薄荷叶,“许老板,条件允许,我们应该在爵禄街重开这家歌舞厅。我知道你不想与爵禄街那些印度人和犹太人建立的鸡尾酒酒吧竞争,但是,既然政府推动我们搬移,我们就要在新的地方立足。爵禄街最合适,因为那里依然有大量相似背景的客人,很快就能盈利。”
许老板坐在皮质沙发上,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琢磨道:“陈先生,我一直很欣赏你的眼界和魄力,这里的生意我们有目共睹。不过,我想要在歌舞厅的基础上,加一个赌馆。”
陈隽转过身,严肃地说:“我不赞同。”
“你可真是有原则,讲几遍都不听。”许老板听他斩钉截铁的拒绝,知道自己终究是拗不过他,还是说:“我知道这些话对你来说不中听,但是在商言商,你肯定知道赌博、烟馆、妓院会利滚利,后两样我们也不跟人抢着沾,但前一样还是可以考虑。赌馆执照要符合英国的博彩法,管你三五六七国籍都要买牌赋税,所以我们可以另辟蹊径,开他们管不着的麻将馆,找那些香港和上海人来。”见陈隽不为所动,他撇下朗姆酒,不高兴地走出门。
丁六在外面竖着耳朵偷听,进包厢就见那杯朗姆酒,动手动脚地喝了起来,酣畅几口,突然想到什么,埋怨:“你爸说你扔了他从广东带来的玉器,责令你立刻去找,然后送到新住址。找不到,你就要被藤条伺候。”
陈隽无奈地笑,从包厢背面的隔间拿出玉器,提早离开,只剩梁达士主持歌舞厅的最后一夜。丁六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喝了朗姆酒,三两下躺在六八八包厢的皮质沙发上昏头大睡。
此时烟火十足的泰丰龙,早茶转晚市,卖宵夜。陈隽一直很有先见之明,这玉器早就被他收拾起来,以免被入门检查研究的人拾走或销毁。他拎着玉器给父亲,吃了一碗珍珍盛的猪红枸杞叶汤,然后教她读莎士比亚。
趁夜还未荒芜,陈隽走出泰丰龙门外,漫步到附近一家售卖中英双语书籍和报纸的书店。橱窗内,店铺只剩最后一份《泰晤士报》,他进门来到熟悉的货架,刚准备抽取,一只手同时靠近报纸上方。有人要与他抢这最后一份报。
对方却毫不在意,捏住被《泰晤士报》压在后面的华文周刊,转身离去。他取下《泰晤士报》,鼻息有淡淡的桂花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