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格凡家族在奎达尔和金发的贵族少女,赫儿.甘博结婚前,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都是与黑发女孩结为连理,以至于他们代代皆长着一头如墨如夜的漆黑头发。据修所知,奎达尔的儿子卡斯托是族中纪录里第一位拥有尊贵又迷人金发的切格凡家人。
修有些难以置信地审视面前自称是奎达尔母亲的阿兰娜,标緻的面容、一头比起露娜的发色还要再深一些的金发,未曾目睹过奎达尔真面目他无法判定真假。顶多眉眼间的神采、瞳色意外地和修如出一辙,但这也是在她报出身分后才有的感觉,说不定是错觉也未可知。
「我真的是奎达尔的母亲!」
阿兰娜看着修不信任的眼神,急得不知所措,身旁的小男孩则是歪着头面对两人,似乎是不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修,露娜想,她说的是真话。」一直都没怎么开口的露娜,在思索一番后替女人解围,「露娜看了奎达尔的日记,里面提到『思念那阳光般闪耀,护我所捨弃掉的过去,不被承认的母亲』等句子。」
「奎达尔的日记?我怎么不晓得有这么好的一个素材可以让我琢磨他呢?」
为了画出贴近原版的《奎达尔》,修可是翻找过画室里的所有图画、文字的记载,但能用的资料少之又少。而卧室里确实有一幅相同的《温柔的阿兰娜》,他本以为是画其他年轻的贵族女子,毕竟在该幅画中的画面表现为少妇正替一位背对人的金发小孩梳头发。
「因为那本不该出现在你们那边的世界,是魔女的把戏。」阿兰娜严肃地补充道,「魔女她可以掌管这里的所有秩序,甚至连你们那边以画室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内空间都能干涉。」
「魔女」一词对于修跟露娜来说,并不算陌生。因为很久很久以前,几乎人人都会使用各式各样的「天赋」,是到了会魔法的人逐渐减少的时代,几任国王为了方便管理国家,将有特殊才能的人封为「贵族」。
表面上给予他们金钱、权势,实际上是安抚、警示所有人,不许随意使用魔法造反。
贵族只会没落,不会再增加,他们的能力为国王所有,平民则不需要懂这些超乎他们身分的天赋。一旦发现非贵族持有魔法,将以巫师、魔女如此褻瀆神之恩惠的存在论罪,按律法论斩,民间也被默许动用私刑烧之。
阿兰娜拿起小男孩手中的书本递给二人,褐色皮书,露娜认出是先前在房间里阅读的那本奎达尔日记。
修迟疑地伸手接下,才随意翻开一页书本便唰地凭空消失,仅留下两张不明所以的纸条。
——欢迎来到奎达尔的画中世界。
——面对真相,我才是……
「看来她随时都在盯着呢。」阿兰娜抬头对着空气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露娜拿起纸条端详后放回修的手中,纸张上的字体娟秀,像出自女孩子的手笔,更產生犹如自己字跡的幻觉,随后她开口问道:「夫人说的『她』是魔女吗?书,又去哪里了?」
阿兰娜点点头,「是魔女没错,至于书的下落,我猜应该是回到『傀儡剧场』了,那儿有专门的管理员跟收藏奎达尔生平的地方。」提起管理员,她还抬手指了书柜上本该待着一对傀儡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
「我比较好奇的是,他真的就是创造了这一切的奎达尔吗?」努力想釐清状况的修待阿兰娜语毕,上前一步蹲低身子,视线与男孩的脸平行。
儘管是一张五官尽失的脸,然而光是发色和自己预想的乌黑不一样,对修来说就是件极大的收穫。
阿兰娜听完问题后倒是收起笑容,神情带有警醒的意味,「务必记住,被创造的人永远取代不了真正的活人。这孩子是奎达尔,却也不是真正的奎达尔.切格凡,幸亏创造者奎达尔大人不承认他们完全相同,才得以在那场意外中保下『我的』孩子。」
讲到关键处,阿兰娜激动地强调。
一时间,静默縈绕在三人之间,露娜一副若有所思细品阿兰娜的话中奥妙。
是奎达尔,又非奎达尔.切格凡,还提到了真人……这代表着两则讯息,一为奎达尔恐怕不是一生都顶着切格凡的姓氏;二为当年的奎达尔必定画了不只一个自己,但某个意外只让不被承认是同一人的「奎达尔」留下了。
修则毫不掩饰吃力的神情,没想到回答里奎达尔来、奎达尔去的快把他给绕晕了,无奈地起身把头转向善于思考的青梅竹马,等着和她讨论。
眨了眨眼,本想待他们发话再开口,忽然间阿兰娜又觉得视野开始闪烁腥红,脑袋深层反抗理智的野性蠢蠢欲动,膨胀的癲狂快要抑制不住,因为心里的激动引发不自主的呛咳打破沉默。
修与露娜听到声响马上动作,想要帮肩膀咳得一耸一耸的阿兰娜缓和身体不适,但她边咳边奋力摆手拒绝。一旁的小奎达尔察觉不对,立即拉过母亲佈满茧的手,左手食指用力写了好几个字。
阿兰娜的表情从惊讶转为挣扎,最终依靠顽强的意志力咬牙说道:「见到魔女,你们或许就知道我在说什么。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祕密及真相在等着被揭开,快跟这孩子离开这里!」
卧室的门被无形的力量打开,小男孩摇摇摆摆快步上前,以双手各牵一位的方式硬拉两人离开现场。
「等等,我们其实是想知道回……」
被迫行动的修急切地说出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诉求,奈何话未说完,被阿兰娜一句爆吼打断,「快走!」
再一次,足以吓破人胆的高音杂揉粗野杂音,连空气都为之震动,整个空间產生不小回音。
《温柔的阿兰娜》,奎达尔纪念从小抚育、关照他无微不至的母亲作品,无奈现实的捉弄,以至于两人后来不但生别,还被迫捨弃与对方的关係。
阿兰娜瘫坐在地,摀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心中万千思绪奔驰而过。
由于是出于长大成人的奎达尔之手诞生,她继承母子离别后奎达尔的记忆,知道切格凡家族是怎么丑化阿兰娜本人:具丧子之痛的女僕陷入疯狂,带走新生幼儿逃离掌控,引发他的父母忧思过度,相继死亡。是当家花费十几年的时间才找到她的行踪,夺回因受虐而体弱的贵族孩子。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阿兰娜止不住疯狂的笑意,兀自在空荡荡的卧室里狂笑,越来越想到外面的世界去会一会那些可恶的人类,拿回属于阿兰娜本人人生的一切。
真实的阿兰娜确实是切格凡庄园里的女僕,曾天真地爱上奎达尔的父亲,以为两人是真心相爱而答应他的要求,为其延续血脉,一遍又一遍背着不孕症、黑发墨瞳的妻子在鲜为人知的地点幽会。
怀孕后,纸终究包不住火,全家人得知的第一时间全都虚偽承诺她诞下孩子便破例抬高她的身份,成为那个男人的妾室。这无疑对过惯苦日子的阿兰娜而言,是充满希望的未来。
即使孩子一出生就被抱走,她刚生產完便被关押起来,阿兰娜依旧痴痴妄想飞上枝头的那日,直到她听到送饭的僕人间聊,才明白他们描绘的未来都是骗局。
孩子像她有着美丽的金发?没关係,等大一点强灌改变发色的药水即可。
孩子对于顏色、图案敏感?那太好了,之后让他为家族卖命,奉献给国王与切格凡的荣耀,替他那没出息的父亲争一口气。
至于那位难產导致病懨懨的阿兰娜?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切,反正也只是位没有利用价值的女僕了。
许是当了母亲,母性的强大本能激发身体状况不佳的阿兰娜想方设法,抱着襁褓中的奎达尔逃离切格凡家的一切,在外飘泊整整十三年。
「没有爱情基础的婚姻,是不会有幸福的家庭。」
那个男人过去总是这么哄她,阿兰娜也是如此教着奎达尔,她希望孩子长大后懂得去追寻自由,迂腐的贵族教条不适合他。
唯一在已知的讯息中,被创造的阿兰娜继承奎达尔本尊之于母亲的困惑──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切格凡的当家带人闯入他们不起眼的家,是否正是卧病在床的阿兰娜偷偷报信回去,请求拥有较多资源的本家带回奎达尔,让他过上本属于他的衣食无忧日子?
「我也该像她这么温柔才对……」
阿兰娜爬到松软的床,撕下被单绑住双脚,以免待会不受控制衝出去追人。
意识矇矓之际,恍惚见白发女人满脸愧疚地从《永恆》里走出,身上穿的却不是原本画里的婚纱样式,而是一袭黑色斗篷套着深蓝色花边洋装。
「对不起,我还是没能控制好你们的理智。」
「把我绑起来吧,别分神用魔力帮我保持理智了。现在的状况不是奎达尔大人想看到的,就算不是真正的魔女,你目前也不想见血对吧?」阿兰娜直盯那双红宝石般透亮的双眼说。
「嗯。」清楚眼下真正该做的事为何,女子俐落答应。
随即她右手一挥,数条藤蔓自她身后窜出,将阿兰娜捆起送回《温柔的阿兰娜》作品中,并包紧画作,不让她出来。
女子走到画前,画里传来咆哮和躁动,她轻轻抚上名牌细声道:「『没有任何个体该被取代,也无须替代』。在对我来说非常痛苦的日子里,谢谢你的安慰陪伴,是我能力不够无法让你的温柔守护他们。阿兰娜,你是一名好母亲。」
修从没想过,一个小孩子的力气竟然比大人还大,几乎是用拖的方式走在前头拉着他们跑;更想不到的是画中世界的格局比原先所在的画室复杂,收藏不少外面根本没看过的奎达尔作品。
抑或是说毫无见识到的机会。
「奎达尔.莫斯……」念出艺术品字卡上笔跡歪斜的作者名字,修终于恍然大悟,串起阿兰娜提醒的内容,并理解露娜方才抓紧空档透漏给他的推测。
若事实真如阿兰娜所言,无脸的孩子正是如假包换的奎达尔.莫斯,一个不被家里人承认,甚至是被本人遗弃的过去存在。
难怪不需要脸,就算有了五官,也非世人认知的「奎达尔.切格凡」。
那么,该不会奎达尔的真实面目要……
「大哥哥,你看得太认真了啦!都冷落漂亮的大姐姐、我跟我的朋友了。」稚嫩的男孩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中断修的思绪。
「啊,抱歉抱歉。」修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转身,「这幅家庭画可真惊人,你的父母看起来十分恩爱呢。」
「那是当然,『金色』是充满着希望的顏色,我也是他们的希望,琼恩先生是最棒的爸爸了!」褐色短捲发、年约十岁的男孩骄傲地插腰,一旁的小奎达尔点头附和。
「《小小的金色愿望》,名字很好听。」
露娜看着小男孩童真的反应,嘴角微微上扬。
与真人等身高的画中,蓄满山羊鬍的男子挽着跟孩子一样是褐发的妇人,两人满脸慈爱的对着画外的四人微笑,烛火般暖色系的色调渲染整幅作品恩爱的氛围。
「戈登,要有礼貌哦!」画里的妇人俏皮喊道。
「是的!妈妈。」名为戈登的男孩立刻双手放背后站好,脸部为表严肃而皱成一团。有些夸张的行为举止惹得眾人一阵发笑,还缓和修跟露娜被捲入画中始终保持的紧绷情绪。
这间掛满奎达尔.莫斯作品的房间,据戈登的解释叫做「失落室」,每当真实的奎达尔心情不佳时,总会到此处跟小时候自己创造出来的艺术品谈天玩耍。
就算不承认、遗弃他们,然而综观整个生命歷程中,自由挥洒顏料创造戈登等人,是无可抹灭的创作岁月基石。
天真无邪的戈登也被气氛感染,噗哧一声忍不住跟着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好久没有跟外面来的人玩呢!」
「原来这样子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吗?」
捕捉到关键字,露娜止住轻笑发问,孰料夫妇两人的面容顿时僵住。
戈登倒是不以为意,反问两人:「参观画展最忌讳什么,大哥哥、大姐姐你们知道吗?」
「若是严肃一点的,严禁喧哗、饮食、触摸作品,且依据展出的性质、作者的习惯会有相应的违禁品。」具艺术世家背景的修答道。
「不愧是奎达尔大人的后代。」
戈登碧眼狡黠,拉着小奎达尔的手,两个孩子肩并肩,他继续往下说,「要记得火烛十分危险,还有,身上有伤口更不该与我们接触。」
时间不前进的状态下,「自由」成为嚮往,基于某种规则下,不跟外面的人交换保持世界里的作品数平衡,是不可能出去这个囚笼的。
血,是最好的换身媒介。
「真的有你们那边的活人再也出不去哦,没救的那种,务必要小心再小心。」
戈登平淡的语调道出骇人的事实,修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那,能带我们,到出口吗?」
直觉深知那不是威胁,而是血淋淋的例子,露娜恳切地开口要求,儘管内心不抱希望事情能如此顺利解决。两手不自觉地抚着披肩,透漏再度浮现的恐惧心情。
戈登想了想,没有先回答,反而蹦蹦跳跳地转身跳入画中向夫妇二人讨论。
他们三人特别远离画框对话,似乎深怕被听到内容,可明眼人皆看得出来妇人强烈地不希望孩子淌浑水,不断地摇头叹息,男孩的愉悦表情一点一滴地垮掉。过了好一会儿,不晓得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妇人妥协地从怀里掏出一枚金色怀錶放在倔强的戈登手里,他才踏着轻快的脚步跳出画框。
「给你们,接下来应该会需要它。」
郑重地放下金色怀錶交给露娜,戈登继续叮嘱,「画中世界是奎达尔大人送魔女的礼物,如今的魔女控制不住大家的理智清醒,为保你们安全我不方便跟去,也不晓得等一下开门又通往哪里,实在不适合作为合格的嚮导。小奎达尔之所以性格温和安全,是因为他算是『未完成』的人物。」
未被赋予太多的特徵,所以七情六慾不明显吗?修听完戈登的说明思忖。
「谢谢了。」
将怀錶放入裙子的暗袋中,露娜的声音虽听不出悲喜,戈登也大致明白她的失落。
「没事的,大姐姐。现在的魔女她很善良,让你们在卧室被惊吓过后就来到相对所有区域稳定的失落室休息,可见她不想伤害你们。」踮起脚尖,戈登摸摸露娜的头安抚。
未知是令人变得胆小的因素,在不清楚暗中之人是善是恶的状况下,小男孩的安慰实则没多大的作用,不过露娜仍顺着小手点点头。
几人再多间聊几句,他们心里有底若不迈开脚步前进,「害怕」将会吞噬掉求生的慾望。于是在琼恩一家的祝福之下,小奎达尔又拉着两人走出失落室。
目送三人离去,门缓缓合拢,戈登用摸过露娜头顶的手放到自己头上,回忆那抹纯白的身影,「以前跟其他作品的人吵架的时候,也是被这样安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