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跟你弟弟通了电话,他说考完不用继续留在北京等成绩,加分会公布在t大的官网上。他应该今天直接去你爸那。”
“他不回家吗,从北京到我爸那反正都要经过家里,而且爸不是有朋友帮忙照顾着吗?”
“朋友到底就是朋友,你爸这腿断了不能下床,半夜上厕所都是个问题,还是让你弟弟去合适。而且他说他买到廉价机票了,淡季打折,比回家的高铁还便宜。”
“那我也去我爸那,和他一起照顾行吗?”
“你去添什么乱,你爸那住也没地方住,而且晚上陪床你也吃不消。你在家歇着,跟同学聚聚,出去玩玩,干什么不行。”
她再没话可反驳,悻悻地挂断母亲的电话。她本来计划好的,等知远一回来就和他一起去看看山、看看海,去古城里住上一段时日,再或者去西藏看看白色的宫殿,去黑马河追逐辽阔的日出。
但这一切都被父亲的受伤打断,时间节点巧得简直是恰到好处,就在他考前一晚,父亲因为车间里机器的意外事故腿部受伤,需要住院治疗。母亲工作走不开——更何况她根本也不愿意去——只能是知远承担这个责任。
她有气没处发,却又执拗地不肯打电话给知远——她始终难以面对电话里的人,那会让她觉得有种不真切的陌生感——只能愤愤地走进他的房间,翻箱倒柜地想找出他的印记。
但没有用,他干净整洁得过分,书桌上除了高考前运回来的练习册和试卷连一本课外书杂志都没有,衣柜里除了挂得整整齐齐的校服就只有两件外套一件羽绒服,外加两条秋天的裤子——夏天的衣服穿在身上一件,另外两件估计被母亲收在出发之前的那个行李箱里。
她蹲下身往柜子底部去看,迭的整整齐齐的床单和反季节的被褥码的一板一眼,让她连翻找的欲望都没有。她索性借着蹲姿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充满对母亲的愤怒。你看看你养的这是什么儿子,连一点私人的特征都没有,他活得没有痕迹,完美地按照你的要求成长,像是一个被抹去面庞的空心人。
她现在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把知远拉进这种纠结复杂的关系中,这样,好歹让他能够拥有属于自我的秘密。但她又为自己的这种念头感到卑劣,她可是母亲对他过分要求的受益者啊,小时候她以为这是偏宠,长大了倒也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宽松和自由。
她应该替知远和母亲争一争的,只是每每见了他低眉顺眼地服从父母,她就有些不知所措和难以察觉的愤怒。她怕自己破坏了他和父母之间微弱的平衡,怨他活得太窝囊,却也没有一次为他出过头。不过她的机会也确实不多,毕竟他是那样一个自我约束的人,多数时间根本就不需要母亲的过问。
她有些懊丧地盯着柜子,后知后觉地发现贴着柜子的角落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木匣子。这是她不熟悉的事物,一下子勾起了她的兴趣。她伸手勾到匣子,黄棕色的木材上似乎打了蜡,锁扣里没上锁。
她的探索还没开始,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震,提示来源是知远。她和那个灰色人头的原始头像的对话框还停留在八号晚上他发来的那句验证消息「您好,我是方知远。」
真是没情趣,她想,就没再搭理他。她当然知道他是在高铁上才刚刚建立的账号,估计还是为了和同去的老师同学互通信息,于是她自然而然地就没再打扰他。
现下他主动给她发消息,她倒是有种铁树开花的新奇感,她的弟弟,也不是个榆木脑袋嘛。
她划开界面,只觉得脸上腾起一股股热意,让她立刻想要把头埋进知远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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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远上午考完自招考试,收拾好行李退房,往机场赶的同时联络着父母双方,同时还要推辞同学聚餐和同游古都的邀请。直到站在华丽阔大的机场大厅时,才终于有机会喘口气。
过去三天的自招培训和笔试面试只让他明白一件事,自己对这个专业真的是一点兴趣也无,甚至还有些微的厌恶。
夏令营并非他的本意。一中每年都大肆宣传top校的录取人数,自然不会放过他们这些不搞竞赛成绩也不能稳上名校的尖子生,他们都被半强迫着报名那两所学校的冷门夏令营。这是最经济有效的办法,作为全国百强中学,他们的学生素质已然得到认可,拿到降分如同探囊取物,只要高考正常发挥,进入名校基本上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按理说这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老师和家长看重名头,这些尖子生们自是因为鱼跃龙门而欣喜若狂。只是他一向没什么名校情结,早些时候在t大校内看见的那些白色古典建筑、园林景观都不如教室讲台上的校徽来得实在,毕竟他初中的校园就是这样的环境啊。
他打定主意不用这次降分,站在远离一切的陌生城市里,他第一次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决定的所有权属于自己。
他站在过分奢华的厅堂里,被暖黄色的光晕和无处不在的玻璃照耀得有些昏沉。两侧的建筑里尽是他没见过的品牌,过往的行人打扮入流,只留他呆呆站着,脑海里像放映电影一样把四周的景观收进眼底。
这还是他第一次坐飞机呢,他其实并没多大的激动,更多的是没有底气,像他站在夏令营的考核老师面前时那样,像他置身于t大那崇高的校园里一样,他总觉得自己一直在试图表现出自己不具备的素质。
其实他根本不必要的,如果姐姐在的话就会告诉他,他这样清俊的面容,他这样挺拔的身姿,即使穿着上一年的旧衣服,也只会显出一丝慵懒和随意,不会有任何人觉得他是一个初入城的土老帽。
但他说服不了自己,初中在私立学校里那种隐隐的自卑慢慢地在阴影里作祟。说到底,他也不是那么自信的人啊。父母和老师们都认为他沉稳坚定,他也不断暗示自己表现得尽量淡漠尽量胸有成竹,但他知道,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他突然发觉自己前所未有的脆弱,他迫切的想要和谁分享自己的脆弱。他抬手摸向自己手腕的表盘,再把两指轻轻地放在嘴唇上,回味起那个仓促却激烈凶猛的吻,回味起过去几个月里无数个在母亲眼皮底下让他心惊肉跳的吻,他想他有了答案。
人的得意、人的喜悦可以和任何人分享,但是人的窘迫、人的脆弱只有和最亲近、最爱的人才能说出。
他翻出还用不太惯的手机,在“姐姐”的那一栏里敲出他最想说出的话。
「姐,我好希望你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