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根本睡不着,心情也有些纠结,那是患得患失的滋味,仿佛是她想要突破一些局限,但又出于自我保护而逃避。
辗转反侧一阵子,她把脑袋蒙进了被子里。
床头柜上,手机屏幕的光线逐渐变暗,直至全黑。
*
林霂醒醒睡睡,直至清晨五点半被闹铃唤醒。
起床后她给萧淮发消息:“我昨晚很早就睡着了,没看见你的消息,不好意思。”
他没回,她就当昨晚的事情彻底过去了。
她在前台退房时遇见了萧淮,若无其事地打招呼:“早安,西蒙呢?”
萧淮神色淡淡的:“他画画到深夜,又喝了许多红酒,一睡不醒。我只好请酒店工作人员把他扶入车里。”
昨晚后半夜突然降温,走出酒店时,天空中细雪纷飞,整座城市被皑皑白雪覆盖。
林霂摊开手心,接住几片晶莹的雪花。刺骨的寒冷渗入肌肤,迅速蔓延开来,冻得她哆嗦了一下。
一抬头撞见萧淮的视线,她尴尬地笑了笑,麻利地向他走过去。
车里的空调提早打开,空气都是暖暖的。林霂坐进去脱掉外套,后排座位上西蒙盖着毛毯睡得正酣。
银色奔驰发动,驶向柏林。
萧淮一路上都不说话,林霂也没有刻意闲聊。在这样的情况下,车里的气氛似乎有些沉闷,她只好把视线投向挡风玻璃。
细雪洋洋洒洒飘落,在玻璃上积成一小堆;雨刷轻轻一挥,雪花蓦地散开,又在极短的时间里重新积聚。
她偷偷瞄一眼萧淮。
见他沉默不语盯视前方的样子,她即使想闲谈也只能闭上嘴。
车子进入柏林地界,雪停了。
天空黯淡无光,不见晨曦,路面湿滑,街道两旁的树木光秃秃的只剩枝桠,整座城市显得萧索冷清。
林霂从这种氛围里感受到了原东德地区的历史沧桑感,清清嗓子找了个话题:“我曾经读过一位作家的散文,描述她从西柏林前往东柏林,持有的是台湾护照,不允许过境。你猜猜,她是如何成功抵达东柏林?”
萧淮不答,打了转向灯,将车子驶入右车道。
林霂自顾自说:“作者长得非常漂亮,某位东德军官一眼就喜欢上她,主动帮忙办理临时过境证,亲自护送她过关卡。在通关的最后一刻,军官用英文对她说——你真美。”
……一片寂静。
林霂垂下眼帘,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萧淮用十分理性的口吻接过话题:“你看过《窃听风暴》,应该了解东德地区的百姓一言一行皆被政府严格监控,徇私这件事几乎不可能发生。”
林霂愣了下。
她读这篇散文时是高中生,一直以为是真实发生过的爱情故事,还为此掉过眼泪,从来没想过情节可能是虚构的……
气氛突然变得过于安静,萧淮问:“我说得不对?”
林霂扁扁嘴:“你说得挺有道理。”
他察觉到她语气的微妙变化:“你认为这个故事是真实的?”
她默然不语。
萧淮回眸瞥过来,淡淡道:“看不出来,你这么好骗。”
林霂脸色略窘,别开脸不看他。
她希望他听完故事后笑一笑,他不但不配合,竟然奚落她。
不知道萧淮心里在想什么,随之又说:“文章的名字是什么?”
她才不告诉他呢。
萧淮又问:“文章的结局是什么?”
她看着窗外,良久才答:“一趟返回西柏林的末班火车分开了他们。”
银色奔驰在这时转入一条狭窄的街道,靠边停住。
萧淮道:“现在时间太早,只有这间店开门营业,我们先在这里吃早餐。”
循着他的视线,林霂看见了一间面包坊,招牌是俄语。
这间店极具俄罗斯民族风情,提供各式各样的大面包,长圆扁方形态各异,散发着浓厚牛油香味。
林霂从昨晚到现在粒米未进,既想尝尝这个,又想试试那个,最后萧淮帮她点了经典的大圆面包(kapaвan)。
开动之前,她瞅瞅萧淮:“这面包太大了,我吃不完怎么办?”
“你吃不完,还有我。我如果吃不完,车里还睡着一个。”
她掰了一小块,配着盐和汤慢慢品尝。他掏出手机,修长的手指不急不缓地在屏幕上滑动。
大清早就开始处理工作邮件?林霂提醒道:“汤要凉了。”
萧淮点点头,却拨通某个电话号码,起身走出店外。
他走几步站在车子的斜前方,林霂透过玻璃窗可以观察到他的一举一动。
外面温度极低,他没有出现哆嗦或者抖动身体之类的小动作,而是一动不动地立着。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诉说,十几分钟后才挂断电话。
他坐进来的时候带来一丝冰冷的气息,林霂觉得他连呼出来的空气都是异常寒冷的,赶紧给他倒了碗热汤:“快喝快喝。”
她的语气有点着急。他接过她递来的汤勺,缓声说了句“谢谢”。
用完早餐,西蒙仍未睡醒,两人继续开车向柏林市中心驶去。
林霂回味着面包的滋味,闲谈道:“季羡林先生的留德回忆录里说,他曾经坐过七八天的火车,路上全靠俄国‘大列巴’裹腹,口感远不如我们吃的kapaвan。”
萧淮说:“你似乎看了不少和德国相关的书籍。”
“我曾经想来德国留学,读过很多德国相关的资料,可惜外婆不同意。”
“苏女士不同意,是否和祖父没有回国有关系?”
“……嗯。”
萧淮沉默片刻:“如果你能来德国留学,也许我们会更早认识彼此。”
他说这句话时嗓音缓缓的、轻轻淡淡的,林霂的心脏却倏地漏跳一拍。
“当然,现在认识也不算太晚,只是有点遗憾。”
她忍不住打量他,却只能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无法捕捉那张脸上的神色。
感受到她的注视,他缓缓道:“如果我能更早认识你,苏女士就不会抱憾终生。”
原来是这个遗憾……林霂抿了下唇,反问道:“德国这么大,你如何能遇见我?”
“你喜欢旅行,我也喜欢,我们或许有机会在途中遇见。”
“没那么容易。”
“你要相信概率论。”
“概率论能够告诉你哪一年哪一日在哪个地区遇见我?”
此刻的林霂和平时好相处的她完全不同,仿佛故意和他抬杠闹着玩。
他扬起唇角:“你每次来德国,每次都遇见我。”
“前两次纯属巧合,以后难讲。”
“何以见得?”
林霂用手撑着额,望着车窗外的景色:“我大概不会再来德国,走过,路过,看过,已经心满意足。”
萧淮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
车子继续前行,雄伟的勃兰登堡门出现在视野里,举世闻名的柏林墙就在门的西面。
雪过天晴,晨光初现,无声无息地洒落在勃兰登堡门的十二根立柱上,从原来的东德地区照射到西德地区。
一个城市被一堵围墙分裂为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度,多么不可思议。林霂目睹此番景象,心中生出许多感慨。
她回头瞅瞅西蒙,商量道:“西蒙还在睡觉,我们现在怎么办?”
“你先去玩,我在这里等着。”
“那我半个小时后回来,我们还在这里碰面?”
萧淮凝视着她:“不,你从这里进入,出来时可以走东边的出口,那边的景色不错。问问路人,他们会告诉你如何走。”
东边有出口?旅游攻略上从未提到过。
林霂觉得纳闷,但还是点头:“好,待会儿再见。”
第23章 心中的墙
林霂走过勃兰登堡门来到了西侧。
和想象中的遗址不同,地上仅有一条线象征性地提示柏林墙的大概位置。附近的小广场竖着一座座十字架,那是祭奠在冷战时期试图翻越柏林墙、从东德逃往西德的死难者。
林霂看过资料,柏林墙实为两堵平行的墙,相隔约150米,中间的区域是所谓的“死亡地带”,内有警犬、瞭望塔、泛光灯、铁丝网、防车辆路障和武装警卫,将西柏林和东柏林完全隔绝开来。
可以说这道墙是血淋淋的伤痛记忆。
林霂对这道墙存在过许多想象。现在目睹了墙的遗迹,想象空间变少,心情随着沉痛的历史而变得压抑,打算前往东出口与萧淮会合,问了一圈游客,竟然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向本地居民求助,得知东出口其实是东边的查理检查站,也是冷战时期所有外国人在东西柏林间通行的关口,距离勃兰登堡门仅二十分钟步行路程。
路面有许多积雪,她深一脚浅一脚踏雪前行,见到不少充斥着涂鸦的破旧老房子。攻略上说1989年后东德人大量逃到西德,闲置下来的楼房变成了现代叛逆青年和神经艺术家们即兴创作的对象。
林霂走近空房子,正要玩自拍,一位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头突然从残破的窗户里探出脑袋,叽里呱啦地说着俄语,凶神恶煞的样子。她吓一跳,头也不回地开溜。
穿过几条商业街,她找到了马路中间那个小小的检查站哨岗,四下观望,没看到萧淮。
检查站里有几位演员在cosplay苏联士兵,与离开“东柏林”、前往“西柏林”的游客们演绎着两德时期的通关程序,气氛十分欢乐。她也排在游客队伍里,缴纳了几欧元的“通关费”,再把护照递给苏联士兵,等待对方盖章放行。
苏联士兵用比老鹰还锐利的眼神打量她,将护照丢还回来:“你是毛主席的人,为什么要前往资本主义国家?我们怀疑你有叛国的嫌疑,正式拒绝你前往西德的申请。”
演戏演得很逼真嘛。林霂忍俊不禁,配合地说:“我没有叛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