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十几年里,季知哲一直是独生子,父母对他有期许也有宠爱,将他养成一副大少爷脾性。
他脾气大,且没什么耐性,这是周围人都晓得的事。
但对于自打出生后就没跟他相处过几天的季若彤来说,却是半点不知他的坏脾气。
而今见他沉下脸,虽下意识收敛哭声,眼泪还是掉个没完。
季知哲看得心生躁意,想衝妹妹发脾气,又怕吓到一旁的郑依槿,只能按捺下满腔怒气,目带不满地直视矮他一大截的小女孩。
兄妹两人因而僵持在当场。
一旁,郑依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下为难。
季若彤哭泣的小模样,总让她想起小时候的郑依霏。
儘管她们两人无论是外貌还是行为上都大不相同。
郑依霏从不懂得收敛哭声与眼泪,作为全家最受宠的小姑娘,每每哭起来总是惊天动地,恨不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招来所有人温声的哄。
相比之下,季若彤的眼泪收敛很多,即使是在季知哲失去耐性以前,她也不曾大哭大闹。
如此反倒更招人心疼。
她有心上前安慰季若彤,可生着气的季知哲,她还是挺怕的。
迟疑半晌,眼见得季若彤哭得都快没了声,郑依槿悄悄瞥一眼仍旧冷着脸的季知哲,见他不似先前那般随时会吼人的模样,心里有了决断。
自矮几上的面纸盒里抽出一张乾净的面纸,她挪步到季若彤面前,蹲下身子,小心且轻柔地替她擦去颊上的泪珠。
「别哭。」郑依槿的嗓音本就软糯,这会儿一放轻,更显温柔。「你这么哭,妈妈瞧见会心疼的。」
听她提起母亲,季若彤本还想哭,可待她把话说完,又不免深以为然。
「妈妈喜欢我笑。」吸了吸鼻子,季若彤忆起母亲生前与她有过的对话,努力挤出个笑容来。
不是太好看,但这般强顏欢笑的神情出现在不过四五岁的小孩子脸上,比起欣赏美丑,更令人心生疼惜。
讚许地摸摸她的头,郑依槿弯弯眉眼,笑着附和:「因为笑起来很好看。」
闻言,季若彤的笑容较之先前自然几分,眉眼都跟着弯起。
揪住衣襬的手缓缓松开,她朝郑依槿张开小手,试图跟她讨抱抱。
郑依槿并不排斥,见状,自然而然倾身抱住她,掌心一下接一下轻抚着她的背,安抚着她的情绪。
看着面前两人自顾自的温馨,季知哲垂下眼眸,若有所思的别过头。
妹妹虽是自个儿的,他却迟迟没有作哥哥的实感。
季若彤在他搬出家里那年诞生,兄妹两人相处的次数两隻手都数得过来,他无意亲近她,她也怕他。
而今家中陡遭巨变,父亲工作繁忙,连母亲才出殯他都能迅速收拾妥情绪,重新上工,他本也不期望妹妹交由父亲照顾,可真让他来吧,他也不会。
兄妹两人相差十几岁,话都说不到一块,更别提互相了解所思所想。
加之,他没什么耐性,也不会哄小孩,一听季若彤哭,他就头疼。
而这些,郑依槿全替他做到了。
她不但不怕小孩子哭,还极有耐性的哄她,甚至一哄就哄到点子上。
季知哲抿抿唇,心里那点躁意早已烟消云散,唯心上闪过一丝异样情绪,快得他来不及捕捉。
季若彤这么一哭过,郑依槿的心神便彻底移转到她身上。
连午餐上桌都顾不上注意季知哲有没有好好吃饭,反倒全程目光不离季若彤。
季若彤不是挑食的孩子,吃饭也不需要他人餵,自个儿拿着汤匙小心翼翼的把食物送入口中,过程中没有任何饭粒菜渣掉出碗外,一顿饭用毕,桌面还是乾乾净净,实属难得。
郑依槿有点讶异,却没多言,只笑着拍拍她的头,将她抱离餐桌前。
今儿个午餐用得晚,来不及怎么消化,季若彤便打起盹来。
郑依槿有意带她走走,但她当真连眼都有些睁不开,抱着郑依槿不松手,不过片刻功夫,已是陷入梦乡。
她为难地看向自顾自收拾餐桌的季知哲。
注意到视线,季知哲抬眼看她,又看向环着她睡得头都歪到一旁去了的季若彤,抿了下唇,进厨房去洗过手后,衝着郑依槿伸手。
回应他的是女孩子一脸的讶异。
绷着张脸,季知哲未曾露出多馀的神情,仍旧动也不动的伸着手。
半晌,季若彤娇软的身子小心地落入他的怀抱之中,两相一接触,他身子有一瞬的紧绷,还是郑依槿小手在他臂侧轻拍了拍,才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他抬眼看她,果不其然对上她弯起眉眼的模样,看上去只是纯粹的笑,他却莫名从中品出一点被笑话的意味。
算了。被笑话就被笑话吧,他也不能拿她怎么办。
把季若彤小心地放在母亲生前睡过的床上,关上门以前,季知哲目光下意识一扫内里。
约莫半年以前,母亲就不在这住着了。
可即使如此,房内仍旧残留着母亲生活过的气息,只消闭上眼,脑中便会自然而然浮现那抹熟悉身影。
情绪上涌的突然,季知哲即时压下,静待片刻,才轻轻带上房门。
重返客厅时,季知哲的眼尾还有些红,面上神情倒于平时无二。
郑依槿隐约懂得些什么,却还是没有问出口。
雪夜里低喃的那句「我不好」,以及因歌情绪上涌时轻诉的一句话,都称得上是他的示弱。
她已经听见他心里那道门锁解开的声响。
而她就驻足在那扇门之外,不轻易踏足,却始终耐心等待。
所以她只是把握在手中的手机屏幕翻转到他面前,指着上头显示的排行榜第一名后头的曲名与两人的艺名,笑着说:「学长,我们拿下第一名了。」
闻言,季知哲怔愣片刻,目光方顺着她的手指落在屏幕上。
以鲜红色标出的大大的数字一后头,确实写着〈蝴蝶与风〉四个大字。
他闭了下眼。
听他唱她做的歌,是母亲生前最大的心愿。
彼时年少叛逆,所有父母加诸在他身上的期望,他一个也不乐意照做。
直至母亲缠绵病榻,气若游丝的再向他提起一次,他才终于点头。
曲并不全然是魏茗荷谱的,正式发行的乐曲中,作曲人后头还缀着他母亲的名字。
他努力达成母亲的期望,却是直到母亲闭眼以前,都没能让她亲眼见证这首歌在乐坛上发光发热的样子。
十几天前,他以为这首歌能带给母亲活下去的希望,十几天后才知道,他的听从是让母亲彻底放下这短暂一生中迟迟放不下的执念。
看着眼前的姑娘弯着眉眼笑的模样,他想也对她笑一笑,视线却逐渐模糊。
他说不上自己是快乐多一些还是悔恨多一些。
他就想哭一场。
像儿时那般,毫无顾忌地哭一场。
可是,那个会温柔将他搂在怀中、轻声哄他的女人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