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做了个梦,很美很美的梦,梦里有祥和的阿锦州、嘻闹的人群、多话的朝云长老和立果,我的身边也还有隐隐相伴,明知仅是个梦,仍流连忘返、不愿醒来。
天明,我带着笑容醒来,笑着笑着……却哭了,我好想念曾经的家园、曾经的亲族、曾经与我形影不离的他。
抹去泪水,我告诉自己哭过就算了,还得坚强面对未来,为了不让有更多人落泪,我不能倒下。
「隐隐,再等等我,我会去找你的。」
开窗,和熙明媚的朝日光芒照入房中,今日又是新的开始。
祭天大典前十日,一套精美素雅的祭服送到我面前,熟悉的黑白配色、熟悉的类文字图形,忆起上一回穿上祭服已是六年前的事了,不禁感叹时光如流水、匆匆不回头。
纳月将祭服掛好、仔细检查是否有瑕疵之处需要绣娘再补强,这本来是立果的工作,她总抱怨工作多、辛苦劳累,但最终依然会妥贴办好每件事,不知她在朝云谷和其他族人过得可好?想来照她爱热闹的性子,元日必会带着大家好好庆祝一番,遑论今年青冥族昭雪、族人重获自由,更要欢祝才是。
多想跟他们一块儿在朝云谷大肆胡闹啊,可惜我出不去王宫,也不想他们再回到这凶险之地,立果与我时常有书信往来,这回暗卫来时特地带话说她想回宫陪我,我断然回绝并交代暗卫好生看住她,免得她做出什么傻事。
「这些图形究竟代表什么呢?」纳月突问。
我起身、走至祭服前,轻抚着这熟悉的图案,解释道:「神殿的藏书说这是苍穹的文字,即为神的语言。」
「传闻青冥族的大祭司能与苍穹大神沟通,你可读得懂这为何意?」
我轻笑一声,「你也信这种无稽之谈?什么苍穹的声音、苍穹的旨意,我连梦中都未曾听过。」
「即便未曾见闻,人们仍篤信苍穹大神的存在。」
「你说,这算不算一种愚行?」
「人,本就愚蠢。」
纳月活得明白、脑子清晰,有时甚至比我通透得多,她说得不错,人本就愚蠢,所以在短短的数十年的人生中犯下无数错误、留下无尽懊悔,但或许也就因为我们的愚蠢,人生才不至于枯槁无味。
蠢,又何妨?尽兴便好。
夜间,我正熟睡,惊闻床帘之外传来异声,我抽出枕下匕首、全神戒备,脑中闪过第一个念头是刺客来袭,后来定神一想,巴夏王也好、尽冬也罢,眼下他们指望着我为他们提供血液作为长生药引,岂会杀我?撇去他们二人,我想不出还有谁欲取我性命。
我壮着胆子下床,屋内此时静默无声,我点燃一盏灯,房中亮起些许微光,方举起烛火想巡视房中,一转身,一道黑影奔来,他身手极快,一口吹灭了火光、随即绕到我身后摀上我的口,纵然他快如迅雷,我仍在那一瞬认出了他。
不久,若干侍卫赶来,我好歹担着大祭司之名,他们不敢擅闯我的房间,一群人在门外喊着参天塔有贼人入侵,要求入内搜查、确保我无虞。
我确信身后之人未想对我不利,否则一进门大可轻易杀我灭口,估摸是他行动之际遭人发现,被逼得闯入我房、以求庇护之所,他既非我的敌人,帮他一回未尝不可,何况他也曾救过我一命呢。
我轻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开我,他也机灵,晓得我出于好心、乖乖松手,我再次点灯,挥手让他躲到一边,后开门招呼那佇立房外的若干侍卫们。
「一切安好,你们去别处寻吧。」
侍卫们面面相覷,道:「大祭司身份贵重,万不能有半分闪失,还是让属下入房查看、免生意外。」
「参天塔何时轮到你们作主了?」我摆起架子、板着脸,故意吓唬他们。
「属下不敢。」
「要进也行,只是我房中供着祭天大典要用的祭文与祭品,若沾染了血腥气、惹怒苍穹,后果……诸位可愿担受?」
他们满脸难色、目光飘散,最终败于对神灵的敬畏,「既然大祭司无事,属下便去他处寻寻,大祭司若需协助,儘管喊属下前来。」
「自然,诸位辛苦了。」
待侍卫们走远,我将烛台放上茶几,又从暖炉中取了几块碳火烹茶,而一直藏着的那人也从黑暗缓缓走入光明之中。
「多谢大祭司相助。」他单膝着地,一套标准的亲卫行礼姿态,看着他,不禁让我想起隐隐。
「你曾救我,我还你人情罢了,起来吧。」我低头打理茶水,问他:「言冉让你办什么事?」
是的,他是阿照、是言冉最信任之人,他暗夜潜入参天塔必是受言冉所託,言冉向来深居简出、不理朝政,过着消遥散仙般的愜意生活,虽说主因乃体弱、需得长期静养而致,可在这王城之中,又有多少人是真正乾净的?
言冉的智慧不亚于言羲,有才之人不会甘于安居人下,莫非他也覬覦王位?不,不对,虽说只是我自己的感觉,我总认为言冉并非贪恋王权的性子,不过能肯定的是他必偷偷谋划着什么。
「不能说。」阿照可真实诚,也罢,我本就不觉得他会出卖言冉,就如同隐隐寧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我一般傻。
正好茶水已好,我倒了杯茶给他,「外头到处是巡逻侍卫,此时出去太过危险,你暂且在此躲躲。」
「多谢大祭司。」他又一次跪地。
「都说了不用谢了,你们当人亲卫的是不是老喜欢跪人啊?」
「你们?」他起身,接过茶水。
「我也曾有过一个很出色的亲卫,强大却十分温柔,他也动不动就跪我,说了他千百次还是改不掉,其实我从来不曾将他视作下属,可惜他太看轻自己。」想起从前,心中百感交集,怀念过去的种种美好、伤感如今的物是人非。
「您喜欢他?」
「喜欢。」
「告诉他了吗?」
我摇头,「他再也听不见了。」
「或许……有奇蹟?」阿照似乎想安慰我,但口才算不上好的他说起话来自己都不自信。
我不想让他苦恼如何宽慰我,于是连忙转移话题:「别说我了,漫漫长夜,不如你说说你和言冉的故事吧。」
他眼珠转了转,反问:「说什么?」这傻乎劲也和隐隐颇为相似,看来我和言冉的喜好很相近呀。
「譬如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原是刺客,二十年前收了单买卖杀了一名王廷重臣,因而与他结识。」这故事真简洁,不知他是不擅长说故事、抑或刻意隐瞒真相。
言冉长居永寧宫,偶尔离宫也是来这参天塔,和朝臣从未有所牵扯,若阿照所言为实,他们因一场暗杀而结识,那言冉是目击者吗?还是说阿照被捕而遭他相救?可阿照先前同言冉互不相识,身为杀手的阿照发现有活口肯定二话不说直接杀了言冉,所以这说不通,再者,假如阿照入狱,离群索居的言冉也难以收到风声或者前去监牢探望一名杀手,王宫更不可能留一名杀手在皇子身边随侍,如此便只剩一种可能了。
言冉,是阿照的雇主。
我假装间谈、想套阿照的话,可他彷彿有所查觉,不再多言,阿照对言冉忠诚不二,我是得不到什么消息了,回头让言羲去查查吧。
「你和言冉,谁先喜欢上对方的?」他不肯透露正事,索性聊些婆妈的话题吧。
「他。」阿照回答得毫不犹豫。
「我想也是,那你为何答应他呢?」
阿照摸着后颈、难为情地低头,轻声道:「起初我是拒绝的,也不知道后来怎么了,看着他独自一人身处偌大宫宇,就觉得放不下他,我想喜欢就是喜欢,不用这么多理由,我只要知道自己想跟着谁、陪着谁就够了。」
是呀,喜欢一个人何必非要一个理由呢?认定了便是认定了。
我突然好羡慕言冉和阿照,无论外头风云诡变,他们至少拥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