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城地处李朝北方极寒,年年十二个月份里有一半滴水成冰,街巷子中玩耍的孩子穿着圆滚滚的棉袄,成群结队地抹着鼻涕,出溜不及在冻结实的路面上滑个狗啃泥。
幼小的谢知行扒在自家门槛上,羡慕地朝外看了眼,头也不回地回房念书。
“想出去玩便去啊,跟娘闷在家做什么?”
屋外冰天雪地,小屋内熏着温暖的探炉,谢母手中捻着件鸳鸯绣活,凑在窗前光亮处绣着。
谢知行摇头,他自出生起就没见过爹,娘靠着绣活养他,娘亲手艺好,绣活卖价高,养活母子两个不难,只是还要送他上学堂买书本笔墨,花费抵得上旁人家一窝孩子,他早早懂事,只想早日学成供养娘亲。
“娘,看我昨日画的这幅雪梅图,用墨还算好吧?”
谢母不止做绣活的手艺好,书画品鉴也是一流,幼小的谢知行最期盼得到的,就是来自母亲的夸奖。
谢母淡淡瞧了眼,“雪是好的,梅花调色也不错,只是左上角那一枝……怎的画歪了?”
谢知行“啊”了一声,凑上来看了又看,嘟囔着:“没有啊,没歪啊。”
“我再看看。”谢母一歪头,手里的针刺破了指尖,生恐血迹染在绣活上,忙寻帕子擦拭,擦完后把雪梅图忘到了一边。
“对门新搬来一位莫娘子,才送完箱笼,家里还是冷锅冷灶,娘早上煎了锅贴,你去送一盘。”
“我不去。”谢知行难得的违拗,“听人说,那莫娘子是青楼出来的……夫子说,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且女子德容言功,都以德为首……”
幼小的谢知行一心向学,将夫子一言一行牢牢记着,又有意在娘亲面前炫耀,将学堂里听来的背了个清清楚楚。
在他眼中,母亲自然是德容言功四者俱全,世上一顶一的女子典范。
“阿行,你记住,迷途知返,比随波逐流要难能可贵的多。”
谢知行茫然。
“罢了。”谢母看了他一眼,到底没难为儿子,自己去送了锅贴。
这一年,谢知行考中了秀才,成为通州城年龄最小的秀才,又在两年后过了乡试,一时间风头无两。
几年间,母子二人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间温暖的小屋,一个念书,一个做绣活,偶尔品鉴一二谢知行的字画。
对门的莫娘子给人洗衣为生,过得艰难,谢母常去帮衬,谢知行年长了些,不再把夫子酸话挂在嘴边,受母亲耳濡目染,也有几分同情。
这一日,谢母同往常一般,往对门送了盘锅贴,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空盘子,蹙眉在瓷盘上擦个不停。
“什么时候蹭上一块焦糊的印子……”
谢知行看着母亲手里雪白干净的瓷盘,莫名就想到了这几年母亲指点书画,偶尔会说哪里画歪了,哪里有墨点,他还以为母亲是故意如此,意在提醒他谦虚,也没有反驳。
难道,难道……
谢知行心里一慌,“我去叫郎中!”
之后想来,那便是谢知行和母亲二人最后的温馨。
正如多半靠针线为生的人一样,谢母患上了眼疾,再加上通州连年风雪,总在窗边做活的双眼饱受强光刺激,即便汤药一碗碗送下去,她的视力依旧日日在下降。
母子二人没了进项,又平添一份药钱,为了给母亲治病,谢知行念书之余把字画拿出去卖,勉强维持生计。
母亲病后,街坊邻里时常来探望,有的送些吃食,有的帮忙浆洗一点衣物,唯有对门那位长年受谢母接济的莫娘子,一次也没来过。
娘亲却说无妨,“她比我们更不容易。”
这一日,谢知行在街市上回来,他枯等了一早上,一幅画也没卖出去,心里正憋闷着,走进巷子迎头就见两辆搬家的牛车停在门口,几个龟公里里外外地忙活着。
“早干嘛去了?硬要赎身出来折腾这么一遭,再求爷爷告奶奶地回去,这会儿要钱钱没有,人也年老色衰,当我们楼子是给你养老的啊……”
谢知行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地冲进院子,“你要回青楼去?”
“我娘亲接济你那么久,就为了你能立起来过日子,她帮不上了,你竟然二话不说要回青楼去?!”
这眼疾让娘亲一手绝活白白浪费,人病得少言寡语,多年辛苦顷刻化为乌有,什么也留不下,就连她费心费力接济过的人,都转头又投向堕落的过去。
谢知行不知被哪里来的愤怒冲昏了头脑,“你就只会等着旁人送钱给你吗?你就这般下贱?!”
虽住对门,谢知行却总躲避,因而这是他第一次正面碰到莫娘子。
那女子容色犹在,只是这几年穷日子让花朵凋零了些,面色苍白地看着龟公们里里外外地搬箱笼,听了少年没头没脑的一通骂,扯扯嘴角挤出个嘲讽的笑容。
“我下贱?你以为你娘又好到哪里去?还不是跟我一般——”
她声音飘忽,只来得及说到这里。
谢知行平日里是个没脾气的,但只限他自己,但凡扯上母亲一个字,都火爆得一点就炸,龟公们扔下箱笼同他动起手来,几人打他一个,生生揍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挨了揍,回家还要假装没事人般,龇牙咧嘴地给母亲烧饭,只庆幸母亲生的是眼疾,瞧不见他满脸青紫。
身上稍稍不那么痛了,谢知行马上又到街市上摆了书画摊,冬天药材价涨得厉害,他急着用钱。
这一年的通州,实在太冷。
街面上的乞丐不知饿死了多少,大多数人连家门都不出,书画摊哪里有生意。
枯站了十来天,莫说药材,家里就连米粮都要尽了,街坊们开始还肯伸手,奈何看病吃药是个无底洞,也无力接济。
这一日谢知行空手回到家的时候,谢母已经睡下,然而他仍是一眼就瞧见了棉袄下藏着的血迹斑斑的绣布,母亲……竟然试着用几近失明的双眼绣活卖钱!
少年谢知行跌跌撞撞奔出院子,蒙头捂着嘴,在夜色里无声痛哭。
胡人就是在此时找来的。
胡人说,自己从京城来,想要寻人画一幅美人图,一应用具都可提供,只要画满意,银钱好商量。
他很快就送来了东西,笔墨纸张都是好的,通州少见的那种好,除此之外还送了一件衣裳,要求“美人”必须穿着入画。
谢知行拧着眉头瞧那件轻纱衣,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把纸墨往前一推。
“我不画青楼女子。”
胡人笑得嘎嘎作响,“你要是找得到良家女子,我也没意见啊,只是这衣服,必须穿着。”
“你们文人不是有命题作诗么?这就是命题作画。”
见谢知行还在犹豫,胡人伸出五个手指,“五十两。”
五十两银子,莫说娘亲今年的医药费,就连明年进京赶考的钱都够了!
谢知行一咬牙,答应了下来。
答应之后,他开始四处寻找能入画的人,谢知行很执着,青楼女子玷污笔墨,不堪入画,然而去哪里找个肯穿轻纱衣让人画的良家女子?
他把目光盯到了街面乞丐之中。
那年的通州,真的很冷。
谢知行盯了整整三天,他并不妄动,狩猎般一心一意地等着,等乞丐饿得最绝望,最无力拒绝他的那一刻,用半个冷透的馒头将她骗了出来。
作画过程很顺利,比预想中还要顺利,乞丐神情天真狡黠,惑人而不自知,谢知行画笔一挥,一鼓作气而成。
等胡人来取画的那几天,谢知行心中既有即将拿到银子的喜悦,又有些对佳作的不舍,然而不舍也很快被喜悦冲淡。
知子莫若母,谢知行突如其来的好情绪引起了母亲的注意,那日他好不容易联系到胡人,约好取画的时辰,回家就见母亲正襟危坐在桌案前,眼前放着一副画卷。
“娘,你眼睛好了?吃的药终于起效了?!”
谢知行欣喜若狂,在看清那幅画上内容后,从头冷到了脚底。
在谢母冰冷的目光中,他不得已将一切和盘托出。
谢母静静听了始末,并未发作,只是淡淡道:“这画,不能卖。”
谢知行万分不解:“为何?!”
谢母目光虚浮,仍然带着谴责意味,有若实质地落在他身上。
“阿行,你有没有想过,那胡人让你画这幅画,是要拿去做什么?”
谢知行没想过,或者说,他刻意让自己不去想。
“京城人豪奢,玩的花样也千奇百怪,既然’必须’穿那件衣服入画,为娘猜测……他们多半是用这件衣裳为题办了比赛,多张美人图放在一起一决高下。”
想到那淫·乱画面,少年谢知行眉心一跳,不由自主地蹙眉。
“你找的这人虽是乞儿,可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女子,她的画像要被拿去当众品鉴,穿着这样的衣裳被人指指点点,她自己知道吗?同意了吗?!”
“你用半个馒头几个铜板,买到的不是她在你眼前坐两个时辰,很可能是她后半生清白!”
……都要饿死了,还管什么清白不清白?可这话谢知行不敢说。
他结结巴巴:“可是娘……咱们总要吃饭买药……”
谢母厉声呵斥:“有些事情,宁可饿死也不能做!”
那一年的通州城很冷,谢知行的心更冷,因为母亲卖掉了他们生活十余年的小院——不只是为了药费,还要重新买笔墨纸张还给胡人,才能留下手中的画像。
来年春天,迎春花开遍通州城里城外,谢母溘然长逝。
卖小院的银子还剩下些许,谢知行葬了母亲,带上那幅画像,混混沌沌地踏上入京赶考的路途。
某日瓢泼大雨,他被困在山里一座破庙中,两盅残酒烧得肠胃火辣辣,同一起避雨的旅人聊起这个故事。
“那现在呢,现在你怎么想?倘若我给你五百两银子,不买那幅画,只是跟你借来看上一眼,只看一眼,你肯不肯?”
旅人打量着他的包裹,问道。
“要知道,此处离京城还有几百里,入京后住店吃饭也都要花钱,比通州贵不知多少倍,而你已经身无分文……”
旅人有未尽之言,谢知行摇头。
“我娘说,这幅画要跟我一辈子,这是我的良知。”
旅人塞给他一块牌子,“若是后悔了,进京到户部来找我。”
半月后,谢知行抵达京城,去主管科考的衙门报道后,看也不看客栈饭馆一眼,返身向着城外走。
朱雀长街富贵宽敞,六部衙门巍峨耸立,锦衣学子鲜衣怒马,谢知行眼中毫无殷羡,身上是旧衣薄衫,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城外破庙走。
包裹里,装着他的良知。
他没再见过那日的旅人,后来考试贴了金榜,衙役吹吹打打要迎探花郎,觉得他住在破庙实在不好看,一时僵持在了城门口。
有富贵人家派了奴仆来请他,让他从自己家接圣旨,谢知行随着管家步入后院,先见到的是个一身红衣正在练箭的女子。
女子容颜瑰丽,抬起倨傲的下巴看他,“你就是爹爹为我寻来的夫婿?”
见谢知行傻站着,又上前递过手里的弓,“射支箭给我瞧瞧。”
谢知行摆手:“……在下不会用弓箭。”
女子惊讶地瞪大了眼,“世上还有男子不会用弓箭?!”
她言辞其实有些折辱人,但谢知行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可爱,是与母亲那种外柔内刚的女子全然不同的另一种可爱。
她总是热烈的、张扬的,偶尔暴躁的,见到心爱的武器时,眸子里的星光能从京城一路燃尽到通州。
新婚当夜,二人饮了合卺酒,谢知行牵着她的手,柔声道:“娇娇,我谢知行此生此世都会对你好,只对你一个人好。”
庞娇愣了愣,躺在床上莞尔一笑,说:“不用,没必要。”
这句“没必要”的意思,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谢知行才明白。
当时的谢知行,只是犹如飞蛾扑火般,一头扎进了那团看似温暖的火红色火焰之中。
再后来,便是刑部死牢。
在死牢的那几个月里,谢知行想了很多很多。
比如,倘若当初他不是那么恃才傲物,随意找青楼女子画了那幅画,赚下那五十两银子,是不是不必卖房,记载了母子十余年光阴的通州破屋也能留住?
倘若不是那幅画像,他不会提前得到庞相的赏识,是不是也就不会入赘相府,更不会陷入在死牢里?
倘若他无论如何都拒绝去青楼应酬,也就没有机会被灌醉,宿在百合房里,那是不是……
他的婚事……是不是还有得救?
最终行刑前,陈书眉赶到刑场,颇有些为难地把庞娇的死讯,以及最后留给他的话说了出来。
……一根头发丝也配不上她。
谢知行笑了笑,午后的日头打在脸上,瞬间蒸干眼眶中的湿意。
飞蛾扑火,何曾不知自己配不上那明亮的火焰?
不过是愈耀眼愈诱人,愈无法抵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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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谢知行最终还是在斩刑前被救了下来,并且恢复了官职,但他却辞了官,四处游历。
直至十年后,才带着多本亲笔写成的各地游记、治理方略、甚至贪·腐官员名册返回朝堂。
那十年间,他看过四海山水,也卖出不少字画——如今他的字画可比当年值钱多了——卖字画的钱都捐到了京外一家女学之中。
女学新建年头不长,行事却很标新立异,不止教授诗词歌赋、针线女工,甚至专门请了武学教习,让感兴趣的女子也能习武,许多女子慕名而来,成为李朝一大盛景。
据闻女学背景雄厚,有平阳大长公主做后台,无人敢置喙一二,女学学监更是当朝一位响当当的才女,终身不嫁,投身于教学事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