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哲瀚]
「梁哲瀚。」
「怎么了?」
正在为客户的专案报告绞尽脑汁的我,歪头瞪着公司电脑萤幕,一份数十页的图文字数据时,旁边杨威学长忽然说话了。
「可以请你不要再乱搞了吗?」杨威十分不耐烦。
「我?什么意思?」
「你做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我停下滑鼠,回想他所指的「不知道」的事情。
「跟大北电公司的专案报告,你有给我检查过吗?」
「大北电……」
「对,那份专案报告,你就直接发信出去给客户?然后内容错误百出,也没有跟任何人讨论过,你这样根本是在损坏我们公司形象!」
杨威学长越说越大声,原本办公室内还可以听见其他同事的谈话,现在全都安静了下来。
其实他目的就只是讲给隔薄扇的老闆听罢了。
「学长,那个我有找老闆问过了,他说指示这样写……」
还没解释完,杨威就用长长的叹息声打断我,接着他的办公座椅转个角度,像是古代皇帝坐在龙椅上的模样朝向我,脸上表情彷彿是刚在路上踩到了狗屎、又发现裤袋皮夹被人扒走、又遭遇被心仪的女孩拒绝般。
怒视我好一会,他才用相当不悦的低气压语气开口。
「老闆这么忙,他会仔细帮你看才怪,你可以用点脑吗?这是跟大北电的合作企划,可以请你不要乱搞吗?」
「可是……为何学长要检查我的报告?」
「大北电耶!」
杨威学长黑色脸颊旁,有一团鱼腮似赘肉,现在反倒像是侏儸纪某种类的爬虫类,释出敌意时会展开颈部肌肉型成伞状。他气呼呼地转正座椅,然后对键盘发洩怒气,用一种高调的态度告知全办公室里所有的大家,错的人是我。
五分鐘后,换老闆怒气冲冲推开门,衝出来大喊:「梁哲瀚,来我办公室!」
「好……」我知道杨威告了状。
因为我才刚点开学长寄给全公司的电子邮件没多久,老闆就衝出来了。
邮件告状内容是一连串指责我的不是,而我连仔细阅读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叫老闆叫进办公室训斥一顿。
的确,老闆压根忘记了,他两天前跟我说的报告修改内容。
而我不过就是照着老闆所说的修改而已。
午餐时间的一楼便利店,小宥自顾自的说着:「啊呀,没事啦,你也知道老闆那个人就年纪大了,什么也记不住,说话就像喝水一样,一下就忘了味道。」
我用叉子搅着吃不下的义大利麵。
小宥安慰道:「没事,没事,杨威学长那个人你也知道的,老闆下一个想升他职,现在要有谁表现比他好,他都像杀父仇人一样对待。」
「恩……」
「不过,你最近有点太努力在工作上,我看你都直接睡在公司?」
「恩……」
「那个……最近很缺钱吗?」
我坐在小宥对面位置不太想说话,掏出口袋手机,滑开通讯软体,现在每开起一次通讯软体,心理就多失落几分。
雅英已经开始不读不回我讯息了。
通讯软体上,只有我的自言自语,我俩的聊天室窗,变成了我的记事本,上头记录了的日常生活还有开销。
「雅英,我最近看中了一间不错的房子,我贴给你看。」
「跟你说,我最近在公司表现还不错,老闆快升我职了,这次加薪还不错呢。」
「阿对了,公园附近开了一间新的义式料理,可以去吃看看。」
「嘿,你最近好像也很忙齁?哈!加油加油……」
手机画面停在留言最底,三十秒后,手机要我死心般的自动关上了萤幕,看着黑无一物的画面,心情彷彿悬在半空中,被一条麻绳捆住,麻绳的另一端掉的一颗石头。
我不知道该如何缓和这样的心情。
「小宥,」我没抬头,「如果……可以跟你借钱,我意思是说,一定会还的那种,你可以借我多少?」
「借钱喔……」小宥有点为难。
「就是……你能力所及就好。」
「这个,其实我最近手头也满紧的,家里做生意需要资金,我妹妹结婚也要跟我借钱,阿阿,还有上次我也跟那个谁,借了钱我也还没……」
「没事,我随口问问而已。」我抬起头对他抿抿嘴,示意可以了。
「哦哦……」
这时便利店自动门开了。
一个拨侧边瀏海、捆着及腰马尾的女性走了进来,棉上衣与运动型九分裤,脚踝白净的部分格外显眼,她的打扮非常乾净朴素,但朴素却吸引人。
我瞪大了眼,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就没再移开过。
小宥也注意到了,他调侃地对我笑着说。
「你果然也是个男人,挺有眼光的嘛。」
「什么?」
「她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业务部之花』阿!」
我想起茶水间小宥说过的话。
「是她。」
「你认识?」
「不认识。」
小宥盘中的碎肉,被他戳了好几个洞,接着一脸神秘兮兮的小声道,「她是公司上一季,销售业绩最好的,可是又都是最早下班的人,你知道她怎么办到的吗?」
「怎么办到的?」
小宥偷瞄「业务部之花」从旁路过后,嚥嚥口水,压低嗓门。
「她会为了业绩出卖自己肉体。」
「……」
「你不相信?」小宥眨眨眼问。
「你怎么知道?」
「公司间同事都在传啊!有人说看见她深夜跟客户一起上摩铁,也有人说她跟已婚的客户来往密切,总之,她进公司一年,就在业务部造成很多话题了。」
我的视线再度瞥向扎着马尾的女人。
「啊!还有啊,她觉得不合理的、觉得是浪费时间的工作,她会直接拒绝老闆,甚至直接摆臭脸给老闆看,非常有个性的一个人。」
「业务部老闆接受?」
「当然不接受阿!但她的业绩又很好,老闆根本不忍心开除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思绪清醒。
她是那个声音神似温雅英、那个不知为何把酒醉的我送上计程车、那个能让我回到家的女人。
就在下个瞬间,我跟她四目相交。
隔了半个便利商店的距离,她像是有感知般的望向我两秒,瞳孔中散发出跟第一次见面相同的气息。
如果明天就世界末日,她也毫不在乎的气息。
「哲瀚,你看的太明显了啦!」
小宥紧张地搔搔头,唤回了我的注意力。
「再偷偷跟你说件小道八卦。」小宥伸长颈子越过桌面对我说。
「八卦?」
「对,八卦,」小宥有些吃力地维持上半身前倾,嚥了嚥口水,「听说,她还会四处佔男生便宜。」
「佔便宜?」
「恩,就是游走在许多男人间,让男人们请客吃饭,或是买昂贵皮包,可是她不会真正的对谁付出真心,都是玩玩而已。」
「听起来好像有点糟糕。」
「就是『工具人收藏家』。」
「居然有这个名词。」
「小心点,别让自己变成工具人了。」小宥再一次调侃。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关于要偷走旧公寓房契,我满怀愧疚与不安,毕竟是我从小住到大的地方,它隐居在闹区边境的「平民」住宅区,旧公寓每户之间隔不到三步,居民在通道间相遇,还得侧身才能互相通过,而在那儿,家家户户都有个默契。
要生小孩,绝不能生超过一个。
因为老住宅区的室内基本结构,就是两间卧室,一个客厅,一个狭窄的厨房,运气好点的人,或许购屋时可以抽中一扇窗,它看得见外头的阳光。
而我们家就是运气不错的住户,我长大后才知道,原来我的房间可以看见外头阳光,是件多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我怀念十年前的家,日子辛苦但还勉强撑得过去,父亲总能在母亲怒气稍消后,多说几句好话哄哄母亲,那时还时常能看见母亲的笑容。
但自从爸妈经营的公司倒闭后,家里气氛就变了,母亲时常发脾气,她想尽一切方法,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就是想要我离开待了二十年的房间。
记得大学念书时某日,母亲没来由地从客厅沙发弹起,咚咚踏着重步伐,迈进我房间,没来由就是将我一顿臭骂。
「都已经上大学了,可以自力更生了,搬出去住!」
「陈女士你是又怎么了?」父亲在后头皱着眉问。
「出去!」
母亲忽然暴力地从后头开始拉扯我的上衣。
「干嘛啦!」但我当时已经是二十多岁成人体格,怎么会轻易的被母亲拉走。
「有本事自己出去赚,出去自己找地方住,别在这里混吃等死,凭什么?蛤?你说你凭什么?」母亲胀红着脸,没来由地不停拉扯我的衣领,直到父亲制止。
「你够了!」父亲大声斥责。
「是谁够了!」母亲截断父亲话音,甚至比她更大声。
「工作的要死不活,就为了这间臭房子,这间房子哪里好?又窄又挤的,当初都怪我自己愚蠢,跟着你创业!创什么业!我真是倒八辈子楣!当初才会瞎了眼跟你结婚!」
母亲嗓音本生就相当宏亮,现在更是贯穿整栋公寓的钢筋水泥,但她没有一串话后就停止,是连续翻天覆地的,骂遍整个大北市,下至政府,上到神明。
谁也不放过。
后来母亲开始带陌生男性回家。我们家走上了非常畸形的相处模式。那时的我,已经开始在荒漠的职场上打滚。起初我撞见陌生男性出现在家中时,母亲表情还会略显尷尬,然而,她的行径却越来越嚣张。
记得某次回家,她和陌生男人衣衫不整地,各据沙发一角,欣赏着平常根本不会转到的购物台,他们像是两个小孩子,趁父母在家偷打电动,当大人进门就急忙将电动藏好般的狼狈模样。
可笑的是,我跟母亲的角色,如同大人跟大小孩,居然颠倒了。
当下我视若无睹,迅速躲入房间,却听见母亲开口吆喝道。
「喂!等等你爸就回来了,你下去拦住他,带他去哪逛逛,随便哪都好,晚点再回来。」
「我不要。」说完碰地关上房间门。
但两分鐘后我又心软,抓起钥匙出门了。
我真的不想看见父亲难过的模样,还是为一个糟糕的母亲,于是我在旧寓门口站了十分鐘,果真等到了下班回家的父亲。
「爸,先别进去,陈女士……又在莫名发脾气,到处乱摔东西了。」
父亲一阵苦笑。
「我们去逛一下那边的夜市好了。」我提议。
「好啊,走吧!」
「爸,那样的疯女人,你干嘛不离婚算了。」
「就想说,再撑一下再撑一下,就到现在了,嘿—」父亲逐渐浮现老人斑的手臂,勾住我的肩膀,「你爸妈是坏榜样,别学啊。」
「恩。」
我这优柔寡断的个性,大概是遗传自我爸,后来回想起来,我好像老是做着跟老爸一样的事情。
帮着母亲,过着躲躲藏藏的外遇生活,也维持了五年之久,一直到我二十五岁,才发现其实父亲早已知晓,对于母亲的所做所为,他都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某天我下班回家,发现父亲佝搂着身躯,呆坐在旧公寓旁的人行道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他彷彿是汪洋中的垂钓者,静静地随着海水飘动,貌似想要钓起条大鱼,回到繁盛、年轻气旺的自己,但灰暗眼色透露早已疲惫不堪的心态。
「爸……」我轻唤他。
父亲仰头望,发现是我时,收起了失意的表情,「喔,梁哲瀚,你回来了。」接着乾笑说道:「啊,那个,陈女士她又在发脾气了,真糟糕。」
「……」
「不如我们,先去逛逛夜市吧?」父亲提议。
「恩。」
「唉,算了,人生哪,可怜哪,竟然有家归不得,你说是不是?」父亲打趣地说,单手撑住砖块地面。
「你搬出去住吧?爸,反正你在家,也只剩下沙发可以睡,陈女士也不会跟你讲半句话,有讲话也是在吵架,搬出去吧?离不离婚可以再说。」我终于受不了开口提议。
已经不想每天提心吊胆地,我每天担心回家会看见夫妻吵架,闹至社会新闻,然后我的照片也被登在上头。
「恩……」父亲地着头沉思,片刻后问:「那你呢?」
「我会自己存钱,然后跟雅英买个家,你不用担心我。」
「这样啊……」
父亲后来被我说服了,他在郊区找了间便宜的出租套房,虽然临近的租客全都是大学生,父亲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还会被年轻女学生当成异类防备着,可是搬出去后,父亲的身体气色状况似乎改善许多。他的皮夹第一层,依然放着跟母亲年轻时的合照。
而母亲想要赶走家里所有人的愿望完成了一半。
「不用你催,我有脚,我会自己走,等我存够钱,找到房子,我立刻就会离开你的视线。」瞪着地板,我对母亲说,我连直视母亲都觉得不屑。
「没收你房租就不错了。」母亲手搅拌着咖啡,态度像个施捨乞丐的包租婆。
父亲搬走,我的心里感觉好像缺了一小角,紧接着的日子里,雅英也转进了大公司,她繁忙的生活型态,像是某方面的也离开了我,我心里缺的那一角,剥离了更大了些。
越是不去理会剥离的部分,它就碎落的越快,消沉的越迅速。
无法弥补胸口感受到逐渐剥离的部分,如同原本架构完整的建筑,中间被掏空一大块,只能任由「空虚」填满胸口。
为什么,「生活」带来的是「空虚」。
而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寻短的念头,我早已忘了,意识到自己的异常行为时,是滑鼠键盘早已经为我搜寻过各种自杀的方式。
「我只是看看而已,没什么。」我安慰自己。
以为,只要可以和雅英共创美好将来,自己也就不会有这些古怪的念头。
所以,我把自己当成了寻宝玩家,只要蒐集到各种「破关道具」,就能完成任务,并获得成功美满的结局,像童话故事般。不管多艰难、骯脏、违背良心的「破关道具」,我都得想尽办法的到它。
于是我偷走了母亲房间柜中的地契。
也顺带偷走了她的印章与身分证,还有一些简单的签名字跡。
「我只是借用……拿去抵押一下而已,借到钱……我就还回去了,没有人会发现的……」我边疾走边喘息着。
深夜里得手后,我揹着巨大的良心谴责,快步穿越住宅区行人道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