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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文学 > 都市言情 > 厌世协奏曲 > 厌世者
  [梁哲瀚]
  「喔?嗨!我猜你就是梁哲瀚,你好你好,我是你母亲的……」
  与雅英分手后的某日,下班回到家,客厅中出现一名年约六十的男人,他起立并拉平短衬衫下摆,亲切跟我打招呼。
  我用无视与加速通过客厅回应他。
  「你母亲的……同事。」他尷尬笑笑说。
  「算了啦,别理他,他跟他爸一个样。」母亲坐卧沙发,头没回,手转着电视台。
  我进家门到开房间,一气呵成。自从父亲与母亲分居后,「家」似乎成了单纯睡觉的暂时旅社。
  从上大学开始,父母的感情出现裂痕,他们俩和朋友共同经营的债券公司倒闭了。曾经的好朋友变成敌人,各各因没钱偿还欠贷而撕破脸,我当时深刻体会到那句话真正含意。
  贫贱夫妻百事哀。
  若不是父亲极力想维持一个完整家的模样,现在这家庭大概早已分崩离析了。大学时我想搬离家中。
  而父亲努力游说我留下。
  「先住着吧,反正你不在那间房间也是空着的,你也不会有弟弟了,是不是?」父亲曾这样说,脸上带着苦笑。
  「你们会离婚吗?」
  「我想暂时还不会吧。」
  「觉得痛苦,想离就离吧,何必勉强自己呢?」
  「这个嘛,嘿,等你遇到喜欢到无法放下的人时,你就知道了。」
  父亲坐在我的床缘,双手指交错在两腿间,低着头凝视地板,像个沉思者的模样说。
  那时,我已经年满三十。背对房门闔上,想起父亲过去说的话,门缝还隐隐透出客厅母亲与男人的谈笑声,实在是感到讽刺。
  过去十年,母亲用月圆月缺的週期方式,跟不同的男人交往着,我厌恶她成天将自己打扮花枝招展,彷彿永远都是青春少女般,永远有谈不完的恋爱。
  回想最后一次与母亲聊天谈话,是何时、谈话内容又是什么,我一点记忆也没有,她和父亲吵架时,粗哑的音调,已经完全盖过小时候的母爱记忆。
  可笑的是,父亲极力要我待在旧公寓,但自己却先搬走了。
  锁上房门,戴上耳机,打开电脑,萤幕停留在昨晚的瀏览画面。
  「大北市郊区,一坪六十……万起,还这么远……」
  我仔细比较每间房子与坪数,位置与周边,价钱与贷款……
  若能架起的遮风挡雨的家,便能唤回雅英的心。
  相信可以的。现在唯一能支撑我的念头,仅剩这个。
  「喜欢到无法放下。」父亲这样说过。
  跟雅英多年的感情,不会轻易就被打败的。
  我把房间堆积如山的啤酒罐收拾乾净,然后盘算该如何能够重新回到过去,回到我们都还相爱的时光,我相信一定有那么个平行时空,是可以达到我所希望的未来,而我必须走上那条路。
  「如何追回前女友,」我瀏览着电脑网页搜寻结果,并且跟着唸道,「首先,要先有所改变……」心有所悟地,我点了点头。
  必须感谢,叫计程车送我回家的陌生女子,不知她为何而来,也不知她为何如此好心。
  上週的聚会,我把自己彻头彻尾的灌醉在路边,而清晨醒来环顾四周时,却发现身在自己旧公寓家中。而那个女人,她鄙视眼神像碗醒酒汤,离开时淡淡地对我说:「就是失恋而已,别搞得像是世界末日好吗?」
  「……」我无法反驳。
  当我回过神时,她已甩上了门。
  陌生女人的凭空出现又忽然消失,就像在网路游戏里的救世主般,只为了告诉我一些道理。我不认识那个陌生女子,甚至我连长相都快忘了,但我必须谢谢她。
  她的一番话,令我内心浮现出希望,想在枯燥的日子里、想再挣扎一会。
  再努力一下。
  「请问,这一间可以再便宜一点吗?」我像误闯猎场的麋鹿。
  「先生,这已经是最低价了,我已经给你很优惠了。」
  「可是,这价钱……」
  后面「超过预算太多」几个字我吞了回去。
  「没关係啦!你再多看看吧?我们还有许多好房子的,你先看一下,我先去忙一下,等等就来。」首次见面的房仲,表情态度诚恳,但眼神中却有种说不出的冷漠。
  「好。」
  怀着惆悵的心情,我把整本售屋目录,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回头,却没有看见半间买得起的房子,我想了一下自己户头里的积蓄,还有未来几年的预算所得。
  根本买不起。
  就在心灰意冷之时,我发现了房仲中心的办公桌角落,有着一叠的纸本资料,纸本资料中有一小脚露出,上头写着「急售」。
  我抬头张望业务正在招呼其他客人,悄悄地将它拉出来更多些,接着更多的文字,映入我的眼帘。我嚥嚥口水,心里想着:「不行,这不道德。」
  然而我还是偷看了,偷看了那份急售的资料,有联络人资料与售屋地址,我心脏碰碰跳着,在房仲还没有发现我的行径前,将那张粉底蓝字的售出单塞入皮包中。
  「可以,这间可以,雅英一定喜欢这里,就在我们常去散步的公园附近,她一定喜欢的。」我暗想。
  头也不回,闪出仲介所,外头的阳光令我精神一振,雀跃地三步併作两步,往目标迈开步伐,转角马上就撞上一明巡逻交警。
  「喂!先生走路不看路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下次会注意。」
  交警错愕地瞪着不停傻笑的我,目光兇悍但无奈,我边鞠躬边退后,躲进下个转角交警看不见的地方。
  十分鐘后,我到了那间「偷来」来的住址,在公园旁,一栋楼高有三十楼的不起眼大厦。
  稍稍稳定情绪,我拨出了手机,嘴角依然在颤抖着,感觉机会彷彿就在眼前,我紧张到呼吸有些急促。
  「嗨,张先生您好,我是房仲『祥东』的客人,」我用尽所有力气才稳定住声音,「想问您是否有空,可以让我参观一下您要卖的屋子呢?」。
  「咦?你好你好,」电话那头是个成熟的男音,「怎么不是祥东带来呢?」
  「喔!是这样的,他说我可以先来了解一下,如果喜欢的话……」
  「原来如此,好的好的,如果已经是认识的那没问题。」
  「是!谢谢您!」出社会我已经学会了这样客客气气地说话。
  张先生像在翻找着成堆钥匙,他嘴里发出嘶的长音问。
  「对了,我手上太多间了,你说的是……哪一间啊?」
  半小时后,电话里的男人出现在我眼前,他拥有一头时髦的发型,与实际年龄不太相称。
  我们非常有礼貌地,带着各自的微笑,在大楼警卫的视线下,登上了电梯,来到房主的十楼的屋子。
  屋子外观气派又华丽,但里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我瞪着屋内的大片空地,怔怔问:「这屋子没有人住过吗?」
  「没有,全新的,我买很久了,来看的人也很多,但就是没有人下手。」张先生笑笑。
  「喔-」我乾笑两声,「这屋子……是您单纯来投资的是吗?」
  「呵。」房主曖昧的瞇着眼。
  他带着我在空无一物的屋内绕了一圈,想起雅英说过的话,心中有些凄凉。
  买一间房子需要存多少钱,要不吃不喝多久,才能买的起,要多久才能还的完贷款,你知道吗?哲瀚?
  「请问,您开这价钱是不是能再低一些呢?我只是个小公司的员工,这笔负担可能有些吃力……」
  张先生的脸瞬间垮下来。
  「小兄弟,其实你也没有必要买在大北市区,如果是资金限制,可以先到近江区一带买,那边的旧公寓相对便宜些,不过啊……」张先生耸耸肩又说:「大概是那边居民素质不太好,近江区的治安也相对差。」
  近江区旧公寓,那就是我家。
  他就像是在介绍艺术品般,谈笑描述着大北市邻近住宅状况,而他是掌控艺术品售价的老闆。
  而最终,我妥协了。
  我只能,摸着那道无形的墙、顺着那道无形的游戏规则。
  「张先生,请您一定要将这间屋子卖给我,我会筹足够的资金当面跟您交易的。」
  「当然没问题,你眼光好,这间屋子有不少人来询问过了,要买要快啊。」张先生满意地看着我,如视囊重物般。
  正当我要离开时,张先生意味深长地说。
  「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真的该好好努力了,我手上还有好几间房子都卖不出去,一堆人都选择在家啃老,或是当个月光族,连自己都养不活了,更别说要买房了。」
  「原来如此。」我说。
  他瞇着眼凝视我,「小兄弟,你还有这个上进的心,不错不错,这间屋子我就等你来跟我买了,别让我等太久嘿!」
  「是……」我彷彿在跟公司老闆对话。
  我成功瞒过了房主,以一个「友情价」,与他约定好两年后的今天交屋。
  然后坚信张先生会将屋子「空着两年」,等我筹足之金后上门。
  走出大厦的瞬间,有种说不出的兴奋感,我想立刻传讯息给雅英,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彷彿已经可以看见雅英兴奋又跳又叫的表情。
  隔天,我提早抵达公司,足足提早了两小时,是全公司最早到的。
  「什么情况?」老闆看见整层楼只有我一个人时,讶异的揉揉眼睛。
  「老闆,我想跟你谈谈。」
  「一大早?这么突然?」
  「对,我认真思考过你说过的话了。」
  「关于什么?」
  「工作内容。」
  「你的无聊研究?」
  「不是,照你说的工作方向做吧。」
  虽然有些彆扭,但我还是吐出思考很久的台词。
  「你终于想通了是吗?」老闆微笑。
  「恩,但你得保证,你会做到你说的。」
  「当然,你做的只要是能帮公司赚钱,我给你的回报自然不会少。」
  「好,就这么说定了。」
  「别后悔。」
  「不后悔。」
  那天开始,我放弃了学生时代想要的研究生活,一心一意为了赚钱而努力。
  想对从前年轻的我说,对不起,我放弃了梦想,但我没得选择。
  站在目前存款的高度,努力工作,努力存钱,继续工作,继续存钱……省吃俭用两年,我可以支付公园旁大厦的二手宅的头期款。
  可以的,我相信。
  温雅英的聊天室窗,长长短短的排满了我对她得留言,从吃饭小事到工作大事,像是写日记般的,我纪录下分手后到现在的心情与日常,但她对我始终是不读不回的状态。
  「雅英,我决定买这间房子了。」我把公园旁的电梯大楼贴在聊天视窗中,并仔仔细细留下售屋的各种资讯。
  意外地,讯息被已读了。
  我在办公室座位上,激动异常地握紧了手机,紧到手机几乎要碎裂,瞪大眼张开口,差点抑制不住地大叫出来。
  温雅英并没有封锁我,我还有跟她重回旧好的机会。
  「雅英,我会努力赚钱,努力证明给你看的。」文字讯息无法完整表达我的心意,但也只能如此。
  于是我开始每个月的精打细算,连家里需要帮忙支出的部分,我也能省则省。
  「爸,你最近在外头还好吧?」我透过电话问父亲。
  「还可以啦。」父亲电话那头,传来印刷机器运转声音。
  「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不要突然说要跟我借钱,我是没法帮你的,爸。」
  带着抱歉,跟父亲说话,语气像轮胎洩气般,甚至自己都感觉是已经被压扁的软糖。
  「没事,你可以养活自己就好了,你爸还不需要你担心。」
  「恩。」想提提母亲,但又想起那个新来的陌生男人,嘴边话又吞了回去。
  「没事的话掛了,别太晚睡,明天还要上班。」父亲叮嚀。
  「恩。」
  自从工作开始专心朝向老闆的「指导方针」后,加班费与薪水果真被调涨不少,有些同事会用揶揄的口气来取笑我一翻。
  「梁哲瀚,你总算事走出童话故事了,梦想是无法填饱肚子的。」公司内的同事,有时在狭窄茶水间相遇时,会低声并拍拍我背脊。
  「梦想,其实一直都在,只是暂时先追其他梦罢了。」我微笑予以反击。
  「啊优,这么会讲话,你真的应该去隔壁部门当业务才是,留在工程部太浪费你的才华了。」
  「好说好说。」
  「跟你说,你去业务部,说不定还可以跟业务部之花,搞搞曖昧,心动吗?」男同事狡诈地嘿了两声。
  「业务部之花?」我开始回想这个耳熟的称号。
  「业务部去年新来的一个可爱的女生,你不知道?」
  「不知道。」
  「你真的是很活在自己世界的一个人耶!」
  「我知道那些可以干嘛?」我相当困扰地说。
  「也是啦!」同事大笑。
  这时,座位旁边的杨威学长也走进茶水间。学长高了我半颗头,他的表情有些不悦,见到我跟同事在茶水间间聊,便以稍大声音调说道。
  「上班时间是让你们在这聊天的吗?」
  同事赶忙拿起水杯离去,剩下我和学长。
  「学长,其实我最近……」
  「梁哲瀚你今天是做多少工作,还有时间在跟我废话?」杨威学长板起一张扑克脸,模样十分像老闆,引来邻近同事的侧目。
  「哦,没事。」我逕自回到办公桌。
  自从开始遵照老闆指示工作后,我发觉杨威学长似乎变了个人,他不再会上般时偷偷找我聊天,也不再会趁老闆不注意,用公司网路传一些茶馀饭后的八卦新闻给我。
  刚开始以为是我想太多,但两三个月随着时间流逝,我心里的疑惑漩涡越来越深,而我迟迟不明原因。
  不一会,学长又发作了。
  「梁哲瀚,你在做事情前是都不会检查一下吗?」
  「怎么了?」我摸不着头绪。
  「你刚寄出去给老闆的那份计画案,我『早』就开始做了,你是都没在注意吗?」
  「可是……那是老闆昨天亲自指派给我的……」
  「老闆『更早之前』就指派给我了,所以我说你在做事情前都不会『检查一下』吗?」杨威学长侧着脸斜视着我,他说话充满了重音。
  「好,那学长继续吧,我找其他计画做。」
  下一秒,手机传来刚刚茶水间同事的讯息。
  「笨蛋,你还看不出来吗?杨威会吃炸药,就是因为你工作上抢了他表现机会啊。」
  「我只是做老闆要的。」
  「唉,之前你都只顾着做研究,都没发现公司风气越来越极端了吗?」
  「极端?」
  「工程部有一半的人是想要加薪升职的,所以努力写销售专案,拚售出商品,可是有另一半的人,都只能安分做些固定又无聊工作,那些工作是老闆看不见的。」
  「所以?」
  「你……真的是……过去都活在山洞里吗?」他在十公尺远的地方皱着眉。
  「努力走出山洞中。」
  「升职加薪,都不会轮到我们这种做琐事的,但能怎么办,那些琐事又是必须去完成的工作,像我每天都得一个个检查產品条码,真是有够无聊的,然后老闆还时常来问:『你这傢伙是有没有在认真工作啊?』」
  刚茶水间谈话的同事「小宥」,在两排办公桌外的位置,抬起头对我翻了个大白眼,然后下巴歪曲,模仿起老闆碎念的模样。
  此时,杨威学长低声嘀咕起来:「之前做那些无聊研究,没人跟你抢,不是挺好的吗?」
  他的脸色平静,可我却能嗅出他的讽刺。
  「学长,我需要钱。」没刻意面向他解释,我继续处理手边事情。
  杨威没再说话。
  直到下次,他又找到机会可以打压我前,我们都没再跟说过话,而我尽量不把打压放在心上,只要能够多存些钱就够了。
  心态放乐观,有钱才是王道。
  为了能存更多钱,我不惜牺牲了大部分的下班时间,把同事间不想处理的专案都接下,用时间换取额外的加班费,总是工作到窗外街道马路都安静下来,世界像是熄灯睡去后,我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家。
  「可以,可以的,这两年撑过去就行了。」我沿着扶手爬上天桥,细小的声音从我嘴里滑出。
  上天并没有辜负我的努力。我比预期更快存够了资金,在一年半多的时间。
  我信心满满的摊开存款簿,确定好上头的数值,是与林房主约定好的金额,我便匆匆联络的他碰面。
  但用时间换取到的薪水,没能让我越过那道柏林高墙,那道不知由谁堆起,并且不断向上继续加盖的柏林「房价」高墙。
  「我说,梁小兄弟啊,」张先生摸摸下巴,打趣的说道:「当初你该早点买的,你看现在房价已经涨到这样了,我不可能用当初地价格卖你呀。」
  看着林房主手机秀出来的屋子价格,我的心凉了一半。
  我户头里缓慢累积的预备金额,赶不上房价如火箭直衝天际般的数字。
  「这跟当时说好的不一样……」我此刻无力的几乎要摊在地上。
  「当然会不一样,市场是没有在等人的。」
  「……」
  无论我怎么耐心跟林房主协调,甚至已经到苦苦哀求的地步,他也只是微笑摇头。
  一年多过去,我还是买不起,如论怎么省吃俭用,怎么努力加班。
  「下次要买要快。」张先生摸摸下巴喃喃自语,「糟糕,好像卖不太出去,不然留给他们住好了……」
  我没理会他说的「他们」是谁,只能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碰壁回家路上,我又听见自己的口中不停的滑出那三个字。
  「可以的……可以的……」
  忽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佔据了我的脑海,罪恶感满覆全身,但念头是可行的。
  我想用父母的旧公寓去借贷更多的资金。
  停下脚步,我嚥了嚥口水,凝视着地板,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滑开手机,瀏览社群软体,雅英最近的贴文,又是一次与同事间开心的聚会。
  「雅英……」我低头滑着一张张的照片。
  如果可以追回她,我愿意冒一切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