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什么跟什么?
落入「虚空」的人,是她?!
左泉跟柳妍完全是两个极端,后者不论怎么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而前者则丝毫不给她消化的空间,劈哩啪啦就扔出一长串话。
「玖十七岁的时候,我不小心听到姊姊说「内侧治疗法」要正式推广,我当时好开心呀,有了这个机会,再打扮成病人的样子,一定可以见到你!」
「可是玖说不行,姊姊也说不行,他们都说很危险,我不明白呀,自从你八岁离开何仁,我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见到你了呀,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以错过。」
「所以,我就瞒着姊姊和玖去找你了。」
千璜都没有发现自己的眼角抽搐了两下,她甚至还花了好片刻才意识过来他口中的玖说的不是别人就是信玖。
主、副人格居然熟悉到可以互相对话吗?
这样听来,一般状况下,左泉似乎还很听信玖的话?
左泉压根儿没搭理千璜的震惊,头也不回继续疯狂追忆,资讯量如洩洪的河堤,差点暴涨。
「那时你看到我吓了好大一跳,本来能吓到你我是很开心的,毕竟千璜胆子总是很大嘛,好像就没看过你没自信的样子,可是,你居然也跟姊姊还有玖说了一样的话,你说,很危险,赶快回去。」
「你还说,只要我在这里,何仁的秘密很快就会被挖出来,这会让我们更危险……对不起,那时候我真的应该听你的话,不该闹脾气,不该哭着求你留下来,这样你就不会被那个坏人发现了……」
「千璜,我一直很想跟你说对不起,对不起,为了清除我留下的痕跡,还有为了拖延那个坏蛋,你才会落入「虚空」,对不起,让你这些年这么难受。」
──千璜,拜託,我以后会乖乖的,你不要走。
日夜縈绕在脑子的哭泣忽然涌了上来,千璜莫名感到头晕目眩。
明明自从遇到信玖后,明明从信玖打开她的「内侧」后,彻底挖开她所有埋在潜意识的挣扎后,就不再有头疼的问题。
可如今左泉这番话,直叫她旧病復发。
她按着脑门,试图釐清现况,「总说着要我留下来的人,是你?不是信玖?」
左泉焦急地摆摆手,「怎么可能是玖,玖这么聪明,才不会害你,是我,是我太笨,对不起……」
「那么,我会失忆,精神耗损率过高,精神力愈来愈薄弱,进不了自己的「内侧」,无法冥想,是因为,这几年,我一直在「虚空」?」
「对。」
这声回復,并非出自左泉,而是柳妍。
有了小傢伙前面的絮絮叨叨,她终于能顺利回答她的第二轮提问。
「所以,关于你的问题,为什么pha有整整五年我的精神资料,原因很简单,从你落入「虚空」开始,「内侧世界」对那傢伙就不是秘密了,他缺的不过只是打开「内侧世界」的钥匙。」
「虽然你失忆了,但只要想办法把你从「虚空」捞出来,你仍然知道怎么开啟「内侧世界」。」
「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地步,「内侧」暴露,我们无力回天,但「内侧世界」肯定要守着,我们得时刻掌握你的状况,所以由我做为病人,小曄做为精神科医生待在你身边,密不透风地监督你。」
到此,柳妍忍不住哼了一声,「不过那傢伙倒是够贼的啊,果然夜路走多了,总会比常人更懂得哪里需要谨慎,但凡他怀疑与何仁有关的病人,主治权全都在他手上,小曄想替我删掉都没办法。」
「等等、等等!」
太过庞大的资讯量让千璜赶忙举起手阻止他们,急匆匆把最关键的癥结点挑出来。
「你的意思是,我知道怎么开啟「内侧世界」?」
柳妍理所当然,「是啊。」
「不是的,我不知道!」
「「虚空」位处「内侧」深处,本就是极为破碎的地方,你出来后,还没重新进入自己的「内侧」重整一切,记忆当然不完整。」
「可是,如果我真的落入「虚空」,为什么我还能控制我自己?为什么还能继续指导员的工作?」
这回柳妍顿了顿。
而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清冷地堵住她,「这是另个问题,你得下一轮问。」
「我──」
压根儿不给她机会,柳妍抬手拍了拍身边的人的肩,开口就是一句命令。
「左泉,想说的话都说了,想道歉也让你道歉了,先去小曄那等着。」
小孩儿心性的左泉怕极了柳妍生气,赶紧点点脑袋,迈开腿就走,不过走了几步,到底还是没忍住,隔了一段距离,扭头喊了声。
「千璜。」
千璜心里着急,看向他时少了些许耐心。
不过左泉依然笑得十分天真可爱,「没有啦,我只是想告诉你,从黑猫那个时候,我就一直喜欢着千璜,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喔。」
黑猫那时候?
……是还在何仁时,她不慎捏死黑猫的那一天?
这是什么话?又是什么时间点?
她不确定的重复,「喜欢我?」
「对啊。」
「左泉你……几岁?」
他笑得很透彻,「五岁呀。」
左泉走远了,只馀千璜一人傻傻咀嚼着乍听之下极其简单,实际上似乎又可以颠覆什么的发言。
左泉,在她杀死黑猫那天,开始喜欢她?
那时候的他,分明就是哭了,不从那一刻开始害怕她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喜欢她。
除非──
一张极其清晰的画面从千璜脑中闪过,她忽然浑身发麻。
──你喜欢那个女孩子?
当时在「内侧」,她为了探究信玖的精神状态,曾试探性问了这么一句。
信玖一声极其不屑的冷笑,连落下的尾音都盈满了冷淡,可是,当主词转变成「另一个人」时,他再不甘愿,也只能承认,是的。
是的,另一个名叫左泉的人,喜欢她。
这个人,五岁,在信玖十七岁时,找过她。
在他的世界观里,信玖是会长大的,可他自己的时间,永远停滞那里,不曾动弹。
五岁。
那是谁的声音?
这样沙哑乾涩,这样呢喃痛苦,就连哭都不敢太大声。
那是谁的身体?
这样脆弱不堪,风一吹,每个毛细孔都跟着刺痛。
五岁,连称做男孩子都有点勉强的小孩儿,在那个闪电交加的雨夜,亲眼看到一直陪着他的最佳玩伴,想都没想,一把捏死黑猫,再把尸体像垃圾般毫不留情地往旷野上砸。
湿漉漉的黑色细毛受到重击掉在荒土上,从此以后,再不动弹。
几分鐘前,他还能感觉牠小小的身躯,心脏有力地跳动。
几分鐘后,只馀一具冰冷残破、什么也不是的尸体。
他费了好大的努力才让自己走近黑猫,把那小东西抱在怀中,试着以自己的体温温暖牠。
可是,更多的是,连努力都做不到的事。
莉莉不会再回来了。
他最好的童年玩伴,他最喜欢的千璜,也不会再回来了。
从今尔后,那个人,是个顶着千璜外貌,把莉莉弄死的坏傢伙。
五岁,世界观还没形成的幼年时期,发生第一次,难以忍受的精神失调。
不久后,她大摇大摆离开何仁,成了他们眼中丧尽天良的背叛者,「父亲」甚至因为她上法院接受审判,他在何仁看到的一切,一片狼藉。
所有放在眼前的事实,还有身边每个人,无一不在告诉他,她有多糟糕,有多可怕,有如何如何不好。
他知道。
他深知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甚至也曾被她亲手伤害过。
他所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全都在割裂他的认知。
即便如此,他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想念她,找到她。
那就这样吧,从此以后,他再不要想念她,再不要见到她。
这些由里到外他压根儿就不能做的事情,就交给另外一个人吧。
他把所有认知失调的空间,全部都给这个人。
千璜傻楞楞摀着嘴,总觉得舌根有一处鲜甜。
──姊姊,哥哥很想你。
莉莉口中的哥哥到底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人格分裂,即使临床上的症状非常多样,但有一个特徵是恆定的──分裂出来的人格,不论高矮胖瘦是男是女有什么样的口音或技能,年龄,是永远不会变化的。
这是第一次,千璜这么希望自己判断错误,希望自己总结的重点能被大力否决,如此,才不会如此刻这般,胸口好似被一颗巨石狠狠压着,慢慢研磨捣碎,完全喘不过气。
「……姊姊。」
柳妍闻声瞧她,「怎么?」
「你想问,信玖的下落,对吗?」
「当然。」
腹部绞痛,疼痛难耐。
千璜摀着脸,静静蹲下身子。
信玖那傢伙,讲话总是太隐晦朦胧,太点到为止了点。
他在她的「内侧」见到一个又一个,由她亲手给出的、当时这么做的理由后,陪伴他熬过这些年的信念因此再一次遭受毁灭。
他能设想后续,能为柳妍和她製造沟通的机会,能让所有一切步上轨道,所有细节他都有能力触及有能力安排,唯独一件事做不到。
他不能原谅自己。
不能原谅那个,从未相信过她的,自己。
所以,他顶着约莫五岁的身子,说要给「左泉」一个机会。
怎么能说是给「左泉」机会呢?
这根本就是给那时候年仅五岁,未见到黑猫死去,对世界尚充满美好与祝福的自己,一个机会啊。
千璜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呼吸,喉咙锁死,无法畅通。
好久好久才勉强吐了几个字。
「姊姊,对不起。」
柳妍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对不起,我误会太多事了。」
「左泉」这个人格,是在极其衝突的认知失调中诞生的。
「对不起,信玖很可能,落入「虚空」了。」
从来都不是什么副人格,「信玖」本身,就是主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