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你?」
另一边,柳妍比千璜激动了不只百倍。
她扯掉安全带,狠狠砸了座椅一把,瞠着瞳孔,张牙舞爪,没有人会怀疑下一秒她直接把副驾驶坐拆掉的可能性。
连刘医生都忍不住提醒,「小妍,高速公路。」
「闭嘴,那不重要,开了罚单你也给我缴!」柳妍狠狠瞪了一眼刘医生,随后转过脑袋,纤细的五指几乎快抓破座椅的真皮。
她瞪着「信玖」,每一字都咬得很用力,「左泉!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
左泉。
左泉?
「信玖」的,主人格?
或许该说,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千璜诧异地盯着身边的人。
原来,就是他啊。
理论上,千璜并非第一次看到他,毕竟他们从小一块儿相处长大,她应该对他熟悉非凡。
可现实面是,他们已经分开足足十五年,就连曾经对她那么友善的柳妍也完全变了个样子,又何必谈论当时更为年幼的左泉。
十五年,真的太久了。
久到物是人非,久到沧海桑田,只馀翻天覆地的一片残局。
千璜静静看着左泉,看着他因柳妍的大吼大叫缩着脖子,看着他默默移动身子,胆小怯懦地往她身边靠。
不知道为何,总觉得,很神奇。
这人确实,不是信玖,打死她她也无法想像信玖有生之年会做出类似的举动。
这么弱小的孩子,歷经她背叛后留下的一团糟的何仁,大概真的需要一个像信玖这样无所畏惧满腹心机的人格出现,才能收拾残局,才能稳固心智。
坏就坏在,顶着这张脸孔,露出满腹委屈与害怕的模样,在连自身记忆也尚未完整处理的她看来,相当的割裂。
这是人格分裂。
是她一手造成的,人格分裂。
另一边,面对气势万钧的柳妍,左泉简直有口难言,不知不觉抓紧千璜的衣角,这才勉强吐了几个字。
「……我、我不知道啊,我一醒来,就变成这样了啊。」
「开什么玩笑!」
左泉被吓得几乎快哭出来,「……我说真的啦。」
千璜自觉左泉如此状态,始作俑者不是别人就是自己,愧疚让她连忙伸出手挡在他俩面前,试着缓颊。
「有什么问题不能好好讲吗?」
「喵。」
莉莉也在此时轻轻一跃,跳到濒临爆炸边缘的柳妍身上,柳妍瞧了她一眼,稍稍恢復冷静,这才再度转向左泉。
她吸了一口气,稳住。
而后才道,「信玖呢?让他出来,现在不是你能解决的问题。」
左泉欲言又止,支吾了老半天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无助地看向千璜,眼神水润透亮。
明显是个求救讯号,千璜知道,只是这样无助的面容,让她心中燃起了一丝古怪──
他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那些在「内侧」看到的,关于她和他的记忆,虽然不完整,但好像也不是这样的啊。
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劲。
无奈柳妍的气势太过强大,左泉根本撑不了太久,更没办法等到她明白,二度拉了拉她的衣袖求救,千璜只好回神,拍拍他的手背当作鼓励。
「好好说就行,信玖在哪?」
左泉咬了咬嘴唇,好片刻,也只敢看着千璜回应,「他……不在。」
柳妍秒速逼问,「什么意思?」
他缩了缩,千璜只能换个柔和的语气重复柳妍的话,「什么意思?」
「……就是,不在。」
连续两次,柳妍大概也知道由她来说问不出个所以然,因此只能不情不愿地瞪向千璜,用眼神示意她问下去。
千璜搔了搔脸蛋,有点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柳妍居然跟左泉这么不合?这么不合他们这些年是怎么相处的?
不过,想知道信玖的下落的念头,明显远大于前者。
于是她也不过份纠结,直接切入正题,「你说的不在,是他现在不在这部车里吗?这点我们知道喔。」
左泉看着她,眨了眨眼睛,而后摇了摇头,吐了几个字,「不是,车子,是身体。」
他的用字遣词,比预想中还要简单,还要幼稚,简直像个学龄前的孩子。
临床上的人格分裂症状非常多样,几乎是一人一病症,不过大体来说,每分裂出一个人格,主人格的记忆或多或少就会出现差错,当然也有副人格长期佔据身体主控权,以致主人格误以为自己仍旧年幼的案例。
可是,左泉这个状态,并不属于这两者。
柳妍这么问,明显代表左泉知道信玖的存在,甚至能答出信玖的现况,另一方面,信玖也知晓左泉的状态。
既然大部分的记忆没有丧失,主人格就该随着时间长大,换句话说,左泉应该要有正常二十二岁成年人该有的样子,而不是现在这般表现。
不过眼下,比起左泉的状态,千璜更在意他的回答。
她甚至都不需要柳妍逼迫了,紧皱着眉再问,「不在意识里?」
左泉终于松开面部表情,好似她帮他解决了个大麻烦,开心地点点头。
千璜再确认,「也不在「内侧」?」
「对。」
「完全没有他的身影?」
「嗯。」
「他有留下任何话给你吗?」
「没有。」
话语结束的同时,车内一片死寂。
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千璜清楚记得,当时在「内侧」,信玖跟她说的最后一段话。
他说,他知道出口在哪。
她也确实有打开,所以眼下,主人格左泉出现在这,合情合理。
作为副人格的信玖不在意识里,可能只是因为,难得一见地完全失去主控权,以致左泉暂时感受不到罢了。
不过另一边的柳妍可没有这些讯息,她好似瞧见什么世界末日,连生气的力量也没了,只能无力跌回副驾驶坐上,莉莉抓着她的衣裳喵了几声,她却没心力安抚她,双手相互死死捏着,无神地看向窗外,一个劲的喃喃自语。
「所以信玖失败了?不可能啊,没道理啊,五年耶,五年的努力,怎么可以说失败就失败。」
作为精神科医生,刘医生不可能不对发病前兆敏锐。
他分神看了她一眼,提醒,「小妍。」
听闻此言,千璜这才跟着反应过来。
对啊,甭管柳妍怎么与她争锋相对,她是狂躁症患者的事实,是不会变的啊。
一旦发作,偏执就会如影所形。
而另一边,刘医生这么短促的提醒,明显对柳妍没用。
便见柳妍更加用力的握紧双手,十指指甲全陷入白皙的肌肤中,留下恐怖的红痕。
「信玖回得来吗?回不来怎么办啊!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听他的,早知道我就该坚持自己去的,我怎么可以让弟弟深陷危机呢。」
「小妍。」
「霍哥怎么办?霍哥还在「虚空」里的啊,他为了我,连正常人的生活都不要了啊,信玖都不在了,我要怎么让他从「虚空」里出来啊。」
「柳妍!」
柳妍惊恐地转头,「小曄我是不是不应该──」
刘医师使了个眼色,莉莉当即从柳妍的腿上站了起来,一个跳跃,直接往柳妍脸上扑去──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跟霍大叔病情发作,莉莉跳上去安抚的景致,不可谓不像。
千璜屏气凝深,专注的看着莉莉的动作,看着柳妍肩颈逐渐放松,再看着她松开直接捏出血跡的十指……这一切的一切,让她愈发茫然。
何仁小团队死都不肯说的秘密,或许比她以为的来还要,惊世骇俗。
当莉莉滑下来的同时,柳妍已恢復镇定。
刘医生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可以了?」
柳妍垂下脑袋,「抱歉。」
「自己要注意。」
「我晓得。」
似乎,从何仁走出来的孩子,就没有一个符合正常社会所谓的正常标准。
千璜看了一眼身边完全状况外的左泉。
左泉,人格分裂,柳妍,狂躁症,莉莉,幻想症。
这难道也是「父亲」刻意打造的局面?
好片刻,就是当柳妍彻底回归平静之后,刘医生这才开口接续上个话题。
「状况没你想的那么糟,这不是还有千璜吗?」
然而千璜二字简直是柳妍的怒点开关,刘医师这么一提,当即换来柳妍的怒视。
「关她屁事!」
「怎么跟她没有关係,最后一个看到信玖的人不是左泉,而是千璜,她最清楚他是什么状态,事情还有转机。」
她不以为然,「你确定她会说实话?」
「她为什么不会?」
「她为什么会?一个八岁就会为了让自己过得舒坦快乐,就把「内侧」秘密交给外人的傢伙,有什么值得我们信任的?」
「这是听谁说的?」
千璜第二次主动打断他俩的对话。
错过上一回的机会,这次她肯定要成功为自己平反,她于是挪动位置,好让自己的表情能印在后照镜,以表诚恳。
这么一句反驳,却引得车内又是一片静默,好片刻,才闻柳妍哼了声。
「刚刚你才亲口承认,现在是自打嘴巴吗?」
「我不是为了让自己舒坦快乐。」千璜试着简明扼要的澄清,努力争取认同票数,「刘医生,你相信我是吗?」
无奈刘医生安静了几秒,好一会儿,才直接表示,「抱歉,千璜,这是两回事,我相信的只有,你不愿意信玖出什么差错罢了。」
柳妍不客气的讽刺,「证据这么多也赖不掉,大概只有左泉那个盲目的小笨蛋相信你吧。」
什么证据?
跟她当初离开何仁有关?
千璜紧皱眉头,回头,希望在场唯一支持她的左泉能给她一点线索,可惜左泉却完全没抓到重点,只是对她灿烂一笑。
「我当然相信千璜,我永远相信千璜。」
是啊。
这才是她的困境啊。
连信玖都是到最后,亲眼看见她的「内侧」才改变看法,目前的她又怎么可能凭藉三言两语颠覆他们的认知。
再说了,最初的信玖,之所以愿意开啟她的「内侧」,愿意让她恢復记忆,本质上也不是因为相信她,只是想要给左泉一次机会罢了。
她在这里,根本孤立无援。
这让她有些灰心丧志,萌生了一丝乾脆什么都别管,一切照旧的消极念头。
可随后想想,又觉到底不能如此。
信玖和左泉,一身两魂,一体两面,刘医生说得没错,她再如何无情无义,再如何混乱不明,也不可能让这个人有事。
再说了,关于信玖,关于何仁,还有很大一部份是她不清楚的,她同样想弄明白。
他们两边,在这个点上,势必得互退一步,才能达到利益最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