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的效果也十分显着。
千璜终于停下乱七八糟的伸展操,低头瞪着信玖,两手乖巧地放在他肩上,一时接不上话。
房间是私人空间,也是最能反映精神状态和心理健康的地方,摆设、布局、私人物品,每一样东西,每一道痕跡,都在透露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一个人的神思情感。
为了快速找到关于「虚空」的线索,她实在很难拒绝探他房间的机会。
可是……
她危险的瞇起眼睛,「你房间?」
信玖微笑点头,「对啊。」
「这是你家?」
他顿了顿,瞳孔里有什么爬了上来。
好片刻他才道,「……对啊。」
「从小生活的家?」
「嗯。」
「那么,那两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
「世间难得双全法,我这也不例外。」他好慷慨地笑了笑,「要嘛,我现在放你下去,你能推门确认那两个女孩的去向,要嘛,现在跟我离开,去我房间。只能二选一。」
还以为他单纯点了呢,看来只是她的错觉。
千璜冷哼,「你很会谈条件嘛。」
信玖丝毫不受她的调侃影响,「这叫人生阅歷丰富。」
「冒昧确认一下,你应该比我小?」
还敢在她面前谈人生阅歷?
信玖无比自在地承认,「小三岁,但那又怎么样,你现在,可不比我了解这里。」
确实。
比起围绕在他身边、那些间接影响他的其他人,能够呈现个人状态的房间说实话更直观,也存在更多线索,「虚空」位于「内侧」的不明地带,倘若区区一个信玖她都搞不定,她又凭什么夸下海口救人。
她得儘快解决这一切。
于是道,「去你房间。」
信玖很满意她的选择,垫了垫她的重量,换了个让她更舒服的姿势,转身便往楼梯迈去。
脚步颠簸,衣料摩擦,肌肤熨烫。
攀上二楼,千璜便感到不妥。
应该说,她早就觉得不妥了,无奈好几次被他扯开话题,差点忘了这事。
就算她现在只是个小屁孩的模样,可心灵上不是啊,一个成年女性,跟一个毫无关係的成年男性这样亲近,怎么看都说不过去。
她拍了拍他的肩,试着文明沟通,「说真的,我能自己走的。」
信玖没再多说什么,如她所愿将她放到地上,终于能双脚着地恢復自由,她很欣慰,一下便把信玖方才限制她的举动拋在脑后,随手抓住他的手臂,更快地往前走。
「走吧走吧,我就要看你有什么秘密藏在里面。」
进入「内侧」后的千璜,确实不太一样。
那些连她自己都没办法精确指出的、不同寻常的表现,信玖倒是都看在眼里。
譬如,她此时的一言一行,像极了那名年幼的粗鲁女孩,有点幼稚、会讨价还价、想办法偷懒的小女生,而不是在pha,大放异彩、冷静理智、审时度势的指导员。
信玖看着扣在他手腕上的小手,眼眸暗自沉了下来。
她自己都不知道吧,她在外头,可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后知后觉,这么毫无防备心地与他有肢体接触。
她自己都不知道吧,她来到这里后,情绪变化可是比在外头张扬了百倍,会怒目、会诧异、会撒娇抗议。
……其实她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而他也明确感受到,胸口有什么东西节节高升,慢慢往临界点踩去。
信玖就这么不吭一声地跟着她走,直到她停下脚步,扭头怒视他一眼。
「不是啊,怎么变成我走在前面了?你该不会是在敷衍我吧?」
他有点诧异她的幼稚,随后又忍不住取笑,「谁让你不知道路还走前面的?」
千璜这才察觉是自己过于心急,总觉得有点蠢,可又不好承认,只能嘴硬道,「难道不是因为你走太慢吗?」
「我一步能抵你两步,我走得慢?」
「你那是用步幅来看,实际上,你腿长,摆动花费的时间也会比我长,掐头去尾除一除,还是你比较慢。」
「这么破的物理跟谁学的?」还掐头去尾除一除呢,好歹考虑一下步频行吗,伽利略都要哭给她看了吧?
被嫌弃,千璜只好使出杀手鐧,「说好了带我去,你不主动一点带路,还敢嫌我物理差?」
信玖哑然失笑,说这个不服输的小鬼是外头成功率第一名的指导员,会有多少人吓疯。
他也不跟她争了,将她一挽,往后退了几步。
「是,我的错,来,来这。」
已经先跟着女孩们走过这里的千璜对这一整排的房间并不陌生。
信玖站的位置,跟其他的房间门板没有任何不同,唯上头写着二八一八四个数字,方便辨认。
二八一八。
数字也是暗示的一种,她在心头默念了两次。
二八一八。
开门时,她下意识看了隔壁的房间一眼。
那里是二八一六,双数排,很合理,没有任何异常。
可是,为什么呢?
她总觉得曾经有谁站在那里,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恰当与否,随心所欲,随时随地,想闯便闯,从那儿走到这儿,推开门,就与这头的人儿放肆吵闹。
那样的欢笑,暖得她推门的指尖温和柔软。
房间里很朴素。
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橱,一张书桌,一扇掛在正中央的窗户,阳光在外头熠熠煜煜,室内凉爽舒适。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光线反射下,一点细小的灰也没有。
若说房间能反映一个人的心理状态,那么信玖当前的精神,可谓毫无杂质,尘埃落定。
真是诡异。
真叫人怀念。
千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朦胧中,总感觉有个人大大方方越过她的身体走进室内,室内有个男孩正在看书,一见有人来,马上把书藏到被子里,惊恐弱小地质问对方怎么都不敲门。
那人非但不觉自己有错,还笑着调侃,说,怎么,小黄书啊?这么看不得。
歪头,再眨眨眼,人影一一消失,只剩空无一物的房间。
这种既熟悉又沮丧的感觉混合在一起,十分诡异,千璜有一瞬间无法抽身,几秒后,暗暗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
冷静,不要过度感受,不要陷入信玖的「内侧」。
过后,她扭头仰着脑袋,瞧着在她身侧站得直挺的宿主。
信玖没看她,他同样凝视着这里,以一种很古怪的眼神,与方才她看着房间时一模一样的情绪。
并且,更加地崎嶇深刻。
他的情绪感染力是这样强,强到,千璜几乎可以理解他的惆悵,那是许久未归,那是怀念温和,那是小心翼翼,深怕一不留意,就再次灰飞烟灭的谨慎。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衝上前拍拍他的脑袋,跟他说,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还好下一秒,指导员的基本素质发挥,好好按捺心头的衝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千璜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他影响到这种程度,目前唯一确定的是,不管「内侧」长成什么模样,都不完全是真实世界的场景,他不能太沉醉于此。
她于是扯下他的衣袖,「信玖?」
随着她的动作,他膝盖一弯,身子矮了一截,这声呼唤也让他猛地转头,转得极快,带着惊喜,满脸期待地看向她。
千璜几乎是反射性的伸出手指,藉着他转头的动作,她的指尖顺势陷进他的脸颊肉里。
那一刻,那双眼睛晶亮透彻,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有那么一瞬间,她当真以为他的眼泪就要掉下来。
那是,总是出现在她梦里,要她不要离开的,眼泪。
──姊姊,哥哥很想你。
莉莉当时有点莫名其妙的话,在这一刻却是这么真实,真实到,千璜浑身发麻。
短暂的闪神过后,信玖的理智逐渐回笼。
他闭上眼睛,拨开她的手,按了按太阳穴,控制心神。
已经非常明显了,不可能误判了。
这个人,的的确确,或者该说,至少,存在两面性格。
现在,在这里,在连遮掩都有难度的「内侧」里,千璜无比确信。
一面是,思虑悠远,运筹帷幄,讲话实在不客气,综观大局的一枚小狐狸。
另一面却是清澈单纯,毫无瑕疵,一碰眼泪就会啪搭啪搭流下来的男孩子。
这种诡异的矛盾混合体其实在外头就有显露,只是不明显,又这傢伙小狐狸的那一面可以很好压制一切,对他来说,在「内侧」大概不是件好事,那会使所有异状数倍放大。
但对她而言,却是难得一见的机会。
──人格分裂。
临床上,非常罕见。
成因不明,学界普遍认同创伤性生活事件是必要元素,治疗的第一步骤便是,确认到底有几个人格存在,并尝试接触。
而今,在他人「内侧」多待一秒都是耗损的前提下,这个极为鲜明的空缺,根本就是个不容错过的珍贵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