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璜窥视过无数人的「内侧」。
精神病患的慾望受制于社会伦理,极尽压抑后,症状成了唯一宣洩的出口。
而在「内侧」里,在这个他们压根儿就不需要压抑慾望的世界里,他们会变得奇形怪状,融于「内侧」,不易辨认,指导员要花尽心思,才能分辨其中。
如今这傢伙直接送上门,堪称千璜职业生涯里的头一遭,这么完整,这么主动,这么乾脆,让人升起怀疑。
她盯着信玖,试着探究对方的意图。
在「内侧」的信玖似乎不比外侧那般老谋深算,看上去单纯无害得多,年纪也小了些,不过说小也不算太小,至少骨骼已发育完毕,是成年男子的身形,就是整个人看起来比较不健壮,大概是高中生状态。
高中生。
一般人就算不自知,在「内侧」也会下意识选择最安全的形象进行活动,因此形象也能间接解释一个人的心理状态。
高中生,这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点。
她来到信玖的「内侧」已有一段时间,别谈霍大叔和她的第一名患者了,她甚至对信玖本身也知之甚少,这让她很惶恐,不论宿主是否欢迎,太长时间待在他人的「内侧」,总归是消耗。
如今终于见着他,连带得到一些线索,她安下心来。
一消停,便有心思注意他处。
于是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和这傢伙的距离,实在过分靠近了点。
不,不是过分靠近,精准来说,他根本就是把她抱在怀里,像抱小动物一样,她的双手在他的胸口,她甚至能感觉他撑着她臀部的手臂,基本上是完全离地的状态!
意识到这点,千璜大惊,想着要挣脱。
信玖倒是灵巧地把她抓住,有些无奈道,「别乱动啊。」
他抓得这样轻松,这样没道理。
千璜终于察觉不对劲,往下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也不是原本的样子,手掌小小的,胳膊短短的,身躯只能靠在信玖的胸口上,他单一隻手臂就能支撑她一屁股的重量。
她诧异地转向信玖,「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根本就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屁孩吧?!
无奈还来不及深究,紧接着又被自己的声音吓了好大一跳。
她惊愕地按住喉咙,浑身不对劲。
这个,声音。
是那个粗鲁女孩的声音。
怪不得、怪不得她总觉得,很耳熟,这个声音,放在自己身上,竟一点也不突兀。
……到底是怎么回事?
信玖细细地瞧着她,没有错过她任何一个动作。
不仅是外貌的差异,此时的他似乎也温和许多,总是带点深意的眼神变得单纯透亮,没有半点攻击性,好片刻他伸手,手心轻轻按着她的额头,安抚似的,挠了挠她的脑袋瓜。
而后才不慢不紧,轻盈地取笑,「这得问你,这可不是我能控制的。」
说的是啊。
在「内侧」,形体大小等同精神力强弱,好比最初在霍大叔的体内,小汪便羼弱的无法维持身形。
换句话说,她不知道在何时,在何处,已经深受信玖的精神力影响,成为比他弱小的样貌。
训练多年的职业素养,就这么容易受这傢伙干扰?他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是因为开啟「内侧」的方式不同?
不得不承认,信玖的「内侧」古怪非凡,超出千璜担任指导员累积整整五年的经验,「内侧」是浑沌空间,再微小的变动都会掀起龙捲,她不敢忽略任何细节,只能谨慎以待。
在她思虑期间,信玖垂着眼眸,一点也不嫌麻烦,不间断地揉着她的脑袋。
动作很规律,力道很温和,指尖全是细腻,这么按着按着,千璜纷乱的思绪默默回归原位,本来很在意的问题慢慢从心上松落。
三番两次,按着又是按着,随着他的节奏,波澜的心绪变得安妥平稳。
她没有半点奇怪这傢伙怎么一进到「内侧」对她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她甚至压根儿没往那里想,只是感受他的指腹,点点热意,再受着他的力道晃了一晃。
啪撘,一声。
沉淀的情绪忽然激起丝丝水花。
千璜猛地反应过来。
不是啊,这傢伙根本就是在拿摸动物的手法摸她吧?还是嫻熟到堪称自然而然的程度,而她还很蠢的让他这么做?
意识到这点,她不由瞪他,「你当在摸猫呢!」
「你不喜欢?」信玖好笑地反问,「我看你感觉挺舒服的。」
「我哪有!」
「是没有喜欢,还是没有觉得舒服?」
这两个问题有不一样吗?
千璜很想这么回击,无奈声音刚提到喉咙,忽然想起测量脑波的时候,他也这么做过。
差别只在于,那次是公事公办,而这次,单纯出于自愿。
不仅如此,这回还包含了细緻繾綣、无以名状的示好和纵容,她本就对情绪极其敏感,就算细微如尘埃,也不会错认。
如此寧馨和睦的氛围,使她脑中当即浮出另一幕,关于他也曾以同样手法,安抚莉莉的一幕。
其实那时的她,焦点全在他的手上,一直,盯着他的手。
他的手很漂亮,动作很轻柔,刚刚揉着她的脑袋时,也是。
毫无徵兆地,千璜在那一瞬间驀然理解当时窝在信玖怀里的莉莉,为何会对她示威。
精神力强弱不能直接代表个人能力。
比如莉莉,她的精神力肯定不低,否则不可能成功压制落入「虚空」的霍大叔,可她对精神力的掌控度同样不高,所以在外头无法表现得像个正常人,进而成为别人眼中的「精神病患」。
再拿千璜自己举例,每日每夜的噩梦累积的精神压力导致她的精神力极度衰弱,就算控制力再强,也不会大过能使用的额度,因次每次前往「内侧」,她都需要极其谨慎。
换句话说,最恐怖的,是那些精神力强,控制力同样强的人。
掌控得了现场,掩盖得了痕跡,外侧清俊瀟洒,「内侧」富饶充盈,外加足以承受两个完全不相容的性格与状态,信玖的精神力,毫无疑问是数一数二的,放在指导员群体中,没有任何人能看到他的车尾灯。
这样一个男孩子,却能够在安抚对方的时候,做到全心全意,专心之至,半点分心也没有,外加不须说明就可以理解的纵容温和。
这可是如果他愿意,就可以在「内侧」把大部分指导员拉入「虚空」的超强精神力啊。
但他却这么浪费地,放在这种小事上。
杀鸡焉用牛刀。
何等的,让人欣喜。
……等等。
她何必呢。
她完全没必要对这傢伙有这样的感情啊。
察觉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千璜赶紧甩甩脑袋,保持镇定。
不仅是「内侧」的信玖跟外侧不太一样,她自己,似乎也不太对劲。
做为指导员,她深知自己现在的反应全都源自外侧受到的暗示,当时的不以为意不过是口是心非,内侧映照的只有真实,再不愿面的事情都会清楚的剥开来摊阳光下。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受到的「内侧」干扰已经够多了,外部暗示再加进来,简直火上加油!
再说了,她一个正正常常成年女子的状态得不到他的温柔以待,倒是这副鬼屁孩模样让他呵护备至,这傢伙是怎样?对小女生都这么耐心的?罗莉控吗?
愈想愈觉无语,千璜瞪着还在等着她回应的信玖,恨恨地吐了四个字。
「都不喜欢!」
随后举起没什么力道的小手直接巴了他的脸蛋一下。
信玖没预期,稳稳被打个正着,唉了一声,她便故态復萌,趁势挣扎,反抗强权。
「我要进去!放我下去!」
「誒你,你,嘖。」
说实话,小孩儿再怎么挥也痛不到哪里去,麻烦就麻烦在伤不得又抓不了,信玖只好把她抱高了点,再抱高点,好声好气劝戒。
「行行好,别进去了好吗?」
「你愈是不让我进去,就愈代表癥结点在里面,你觉得我会听你的?」
「要不然,」他双手用力一拢,抬头,逼着她与他四目相对,条件谈得那叫一个乾脆俐落,「我带你去我房间?」